主题
补天裂
抉 兰
前情提要:
《春水流》中,姬瑶花姐弟斡旋于东京城香味道观,在追婚姬瑶光的明春水协助下,成功盜取了龙门观等道观的武功心法,而姬瑶光也取得了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的赏识,他们的行为为太乙观俗家弟子唐梦生所注意,姬瑶与小温侯灵前订婚,似乎与这位智力手腕不输姬氏姐弟的唐梦生脱不了关系,而姬瑶花费尽心机闹道门的目的也扑朔迷离……
楔子
初冬季节,长江水位下降了不少,航道变窄,船行艰难。汉口镇又正当汉水入长江处,岸上店铺林立,江上帆樯如云,来往船只,挨挨挤挤,在江面上缓慢地移动着。
唐梦生自船窗中探出头来向岸上张望。他的灰麻布夹袍上,拦腰勒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日前他刚刚接到急信,说祖父病故,于是乘船溯江而上,回湘中老家奔丧。
对面便是汉水入长江处的龙王庙。此处急流漩转,丰水季节,每每有决堤之虞,故此乡人建龙王庙以镇洪水,但是屡建屡毁,乡人无可奈何,只得自嘲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时水枯滩现,夏日里被冲垮了前殿的龙王庙,又已粉饰一新,自江面上望去,颇有巍峨气象。
若非正在奔丧途中,唐梦生本来是想到龙王庙去看一看的。
晴空无云,隔了滔滔江水,唐梦生远远地望见,一群仆妇簇拥着一名头戴珠帽、笼绛色斗篷的女子登上了龙王庙后的观水台。龙王庙下的人群立时嗡动起来。料来那女子必定不是寻常人物。
邻船的一名中年士子似是本地人,熟悉内情,感慨地向周围船上张望的客人说道:“那就是小温侯未过门的夫人姬家小姐。姬家小姐本来是顺江而下,取道汉水去襄阳的,走到这儿,看见龙王庙的残破模样,于是发愿重建龙王庙,好庇护江上来往的船家和行人。这一番菩萨心肠真是难得,也难怪得有这个福气嫁入温侯府呢。”
唐梦生忍不住哂然而笑。姬大小姐居然会有这等菩萨心肠?不知道她这一回究竟有何用意,要滞留在汉口重建龙王庙。也许她只不过是想拖延去襄阳的时间罢了。
远远望去,一名裹着重重狐裘、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孔的男子出现在姬瑶花身边,向她低语几句。姬瑶花回头来听着,过了片刻,两^一同走下了观水台。
那个裹得如此严实的男子,想必便是向来畏寒的姬瑶光了。有他跟着去襄阳,小温侯想必头疼得很吧。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听说小温侯和姬家少爷不太和睦,姬家少爷这一回,会不会跟着去襄阳?”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爷听说是应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华山的,就在这儿要和转道汉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紫府真人的邀约,早在去年秋天在东京城中时便已经向姬瑶光提出,他却迟延至今才去赴约。
唐梦生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
午后客船拔锚启程。唐梦生没有看见,在他身后,从某个客船上飞起的信鸽。
信鸽飞越长江,在龙王庙上空盘旋着,听到一声呼哨后,俯冲下来,落在姬瑶光的手上。信鸽的左足上,绑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条。
姬瑶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条,一扬手,信鸽又飞了起来。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唐梦生那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总算走了。我们也该动身了吧?”
姬瑶花隐在珠帽后的面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点头之际的无可奈何。却是不会让人错认的。
姬家的船到达襄阳城外时,已是半个月后。温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码头等候,上岸之后,三辆马车迎着姬瑶花、姬家仆妇与随身行李,穿过道旁指指点点的人群,驶向襄阳城南郊。温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诸葛亮隐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到温家庄时,已是日落时分。密林中暮霭四起。雄踞山麓的庄院,平添了几分苍茫。
姬瑶花被安置在温府后园的小楼,姬家仆妇住在楼下,温府的仆妇都在楼外一带耳房中伺候。
姬瑶花站在楼窗前,望着落日,直到小温侯上楼来,方才回过身。
小温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还不取下珠帽?”
姬瑶花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取下了珠帽。
落日的昏黄光辉自她背后射入小楼来。
小温侯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着面前的姬瑶花,蓦地怒叱道:“你们两个究竟在捣什么鬼?”
姬家的两名仆妇张口欲言。小温侯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那两名仆妇看看姬瑶花又看看小温侯,终究还是下楼去了,临走之前,忍不住回头来担心地看看姬瑶花,却又忌惮着小温侯,什么话也不敢说。
小温侯盯着眼前的姬瑶花说道:“你在这儿,那么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观?”
姬瑶花,哦不,应该是姬瑶光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
不待小温侯说话,姬瑶光已经一口气接了下来:“你若是将我送回去。太乙观肯定会发现瑶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杀她,也会废了她的武功。那对瑶花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观竟会如此严厉地处置姬瑶花,她去太乙观要做的事情也就不问可知了。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强行抑制住胸中的怒气:“你们两个,这种偷梁换柱的伎俩,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经用过一次了,如何还能再用?我知道你们随身都带着信鸽,马上给我送信到太乙观。就说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来襄阳!”
姬瑶光扑哧一笑:“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谁能猜得到这一回我们又调换了身份?至于送信给瑶花,恕我办不到。为了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年时间,碰巧唐梦生那个碍手碍脚的家伙又回老家奔丧去了,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我们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小温侯盯着姬瑶光,考虑着如何才能叫面前这个可恶的臭小子就范。
姬瑶光却又道:“要想让太乙观不起疑心,小侯爷千万还要记得经常来看望我,就当住在这楼中的是瑶花一样。”
小温侯无可忍地转身下楼之际,一拳打断了楼柱上的木雕狮头,碎片乱飞。
姬瑶光拂去肩头的一片碎木,嘟哝着道:“这口闷气出到我身上来,又算什么本事!你以为我就愿意被打扮成这个样子,一路上招摇过市地天天让你们看猴戏?”
小温侯胸中怒气无可发泄,于是这个月送到温家庄来受训的三百名庄丁,不幸成了最倒霉的箭垛。一天操练下来,还能支撑着不瘫倒在地的人,日后都成了小温侯军中精锐之士。
姬瑶花顺流而下,比沿路耽搁的姬瑶光,更早抵达目的地。
九华山地处皖南,山势清奇峻秀,共有九座高峰,因此原名九子山,李白游此山,留下“太乙近天都,秀出九芙蓉”之语,“花”者,“华”也,故而更名为九华山。唐开元年间,新罗国国王近亲金乔觉卓锡九华,潜心修持七十五年,九十九岁圆寂,佛门认证他是地藏菩萨化身,九华山由此被辟为地藏道场,成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
时当初冬,乡民农闲无事,气候又不甚严寒,是以自池州至九华山这一路行来,香客沿路不绝,都是前来参拜地藏王菩萨的。
坐在车中的姬瑶花,隔了镂花车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路上的香客。在太乙峰麓的太乙观中等着姬瑶花的,还有得到姬瑶光将应邀来九华山的消息后先一步来到此地的于观鹤。
明春水立刻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于观鹤,看样子他若敢走近一步,便会动起手来。
姬瑶花皱一皱眉,向紫府真人道:“看来真人最好还是请于道长暂且回避,待到晚辈离开此地后,再请于道长回来,以免明姑娘和于道长在观内发生冲突。”
她说话之际,于观鹤一直在注意看着她。
紫府真人踌躇未决。他不便为了姬瑶光一个后生小辈而赶走于观鹤这个十几年的老朋友,但若是姬瑶光因此而掉头离去……
于观鹤微笑道:“听说姬师妹去了襄阳。瑶光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去襄阳?这不太像你平时的做法吧。”
姬瑶花迎上他闪烁的目光,心知于观鹤已经对自己生了疑心,当下一笑道:“于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倒好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瑶花一般。”
于观鹤拈须而笑:“这个似乎不必我再解释了吧?”
姬瑶花脸上的笑意更浓:“我想道长的意思是,我应该不放心让瑶花一个人去面对小温侯,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姬瑶光与姬瑶花,很多时候,都像是一个人,瑶花怎么样去面对小温侯,我也只能怎么样去面对。所以我在不在襄阳,都无关大局,还不如避到此地,眼不见为净。”
于观鹤注视着面前男装的姬瑶花,他已经肯定这是姬瑶花而不是姬瑶光。他该揭穿姬瑶花的真面目吗?可是姬瑶光与姬瑶花,是如此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对其中一个的伤害,必定也会令另一个感同身受……
于观鹤蓦地收回目光,向紫府真人拱手微笑:“贫道不应让道兄为难,这就暂且告辞。瑶光,我如此谦让,你是否应该谢我一声呢?”
姬瑶花暗自吁了一口气:“瑶光自然要谢过于道长。”
她很不喜欢用瑶光来暗示和要挟于观鹤。她想瑶光肯定也不会喜欢用她的安危来要挟小温侯配合他们演完这出戏。
紫府真人也吁了一口气,令两名大弟子秀山秀水送于观鹤出观。
于观鹤离开之后,厅堂中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紫府真人闲闲地道:“姬施主这是第一次来九华山吧?不知有何观感?”
姬瑶花微微一笑:“别的观感说不上,倒是沿路的香客,令瑶光大是惊讶。当年太乙真人选在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建观传道,实在是惊人之举,未知太乙观是如何在这佛家圣地自立自处呢?”
她自知若认真谈论起道藏来,只怕自己会很容易露出破绽。不如剑走偏锋,先声夺人,令得紫府真人落入自己划定的范围之中,以便于控制局面。
紫府真人果然悚然动容,沉吟许久,说道:“这的确是太乙观的一大难题。”以他的地位与声望,居然会在后生晚辈面前坦然承认太乙观面临的难题,这样的胸襟,委实不负他的声望。
姬瑶花暗自沉思。紫府真人是不是也已经看到了太乙观的难题、是不是也一直在寻找解决之道,所以才会对瑶光另眼相看、暗自寄予了某种期望?她要不要改变一下原来的计划呢?
清明甫过,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突然坐化。四方道门,一接到凶讯,立刻派人前去吊唁,与此同时,令人不安的流言也开始出现。国不可一日无君,观不可一日无主。按太乙观历来的规矩,住持一坐化,立刻便要宣布新住持的人选。但是这一次,公布天下的,只有紫府真人的死讯,却没有新任住持的名字。更令人困惑的是,紫府真人生前最器重的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没有在观中守灵,而是悄然离开了太乙观,不知去向;与他们一起失踪的,还有另六名平日里卓有声名的“秀”字辈弟子以及紫府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一、入宝山
暮色苍茫,巫峡水流又极是湍急,来往船只都停泊在巴东官船渡,等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启程。
神情严肃的秀山默然坐在舱中。他已经换了俗装,若非背负长剑,看起来只是一名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秀水坐在他对面,正用一把蓍草在桌上卜卦。
良久,秀水抬起头来,说道:“看起来像是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大师兄。这卦象不好解。”
秀山答道:“这有什么不好解?山中有宝,我们要找的东西必定就在巫山之中;空手而归——是我们空手还是对方空手,还未可知。”
秀水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秀山对后一句卦辞的解释委实牵强得很,但是秀水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也就由得秀山去了。
夜色深沉,风紧浪高。
秀山和秀水突然间同时惊醒,拔剑而起'客船的篷顶却已经被一片刀光划开,一个娇小的人影借着淡淡星光扑向了秀山。秀山横剑一格,火星四溅,那人影手中的弯刀顺着剑锋滑向他执剑的手指,逼得秀山撤剑向后一退。秀水已自那人影的背后攻出一剑。
篷顶又有一个黑影扑入,铁箫带着破空尖哨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痛。
船舱狭小,只不过几个回合之间,已被他们将舱壁破开,船家伏在甲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星光点点,秀山与秀水已经看清偷袭他们的人是伏日升与甘净儿。
伏日升的铁血箫刺出之际,尖锐如剑气破空,堪堪敌住了秀山;甘净儿的娇小身姿,则有如一只小鸟儿在颠簸不定的术船上穿梭飞翔,绕着秀水缠斗。
秀山压低了声音喝道:“伏日升,我们向来无怨无仇,你这是为什么?”
伏日升一笑:“你们是想去找姬瑶花吧?若是让你们见到她,我岂不是又多了两个对手?与其等到那时,不如现在解决的好。”
说话之际,手中却丝毫不缓,箫尾铁链蓦地甩出,在秀山的右臂之上抽出了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甘净儿的新月宝刀,已经划破了秀水的左腿。
他言语之间,似乎已经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且认定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姬瑶花手’中,所以他们必将受姬瑶花的要挟而供她差遣、成为他的敌人。
秀山心中大为震惊。
秀水心念一动,挡过甘净儿一刀,喘口气说道:“和我们一起动身的其他几位师弟,是不是都被你们拦回去了?”
伏日升哈哈笑道:“可不要将这笔账全算到我一个人头上。巫山门中,不想见到太乙观被姬瑶花利用的,大有人在!”
秀山的下盘功夫向来扎实,但是在船上却派不上用场,一时间被伏日升逼得只有招架之力,秀水见势不妙,奋力——剑挡开甘净儿,左手扯起秀山,跃向码头。
甘净儿也纵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抢在了他们前面,趁他们两人立足未稳之际,身姿疾旋,刀光滚滚贴地攻来,将他们两人逼得退到了水边,伏日升飞脚踢起满船碎木板,击向他们背后。
木板在秀山和秀水的背上撞得粉碎。但是借着木板的掩护攻向秀山的铁血箫,却结结实实地刺中了秀山的后腰。秀山不由得痛呼了一声,手上一缓,新月刀已破人他们舞起的剑花中寒气森森,划破了他们两人的小臂。
只是甘净儿的袖口也被秀水突然挑出的一剑刺破。她一惊之下,生怕秀水下一剑会刺中自己的肌肤,不免后退了数步,秀山和秀水眼看便要破围而出,暗地里飞出两支飞燕镖,秀山挥剑挑去,飞燕镖不但没有被挑落,反而顺着剑锋转了个圈,去势不减,嵌入了他的前胸。
秀水急忙伸手扶住踉跄了一下的秀山。
只这一扶之间,觉得自己脚跟一痛,另两支飞燕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地飞来,嵌入了他的脚跟。中镖之处,酥麻之意迅速蔓延开来。只这身形略一僵滞之间,伏日升的铁箫已经点上了他们腰间大穴。
他们两人同时栽倒在地。
苏朝云抱着琵琶自暗处走了出来。
伏日升轻轻鼓掌:“苏师妹的眼力与手准,越发出色了。镖上淬的是药王庙的霸王倒吧?罗师兄是否知道苏师妹你拿了这种药呢?”
苏朝云淡淡道:“我又不是罗师兄,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知道?”
阎罗王就算知道,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伏日升微笑,转而说道:“苏师妹姗姗来迟,想必已经打发掉了你要拦截的人了?”
苏朝云答道:“我来迟是因为遇上了一件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韩师姐身边的金环银环不是借给姬瑶光了吗?我却看见她们两个在拦截秀叶和秀涛。如果是姬瑶光打发她们来的,那又是为什么?”
伏日升怔了一怔。
太乙观会找上门来,足见姬瑶花姐弟留了足够的线索给他们,本意就是要让他们找上门来,否则太乙观又岂会抓得住他们两个的漏洞?
但是既然如此,姬瑶光又为什么要派人阻拦?
甘净儿睁大了眼问道:“姬瑶光一定是有这个把握才会派出她们两个来对付秀叶和秀涛的,她们一定拦住了那两个道士了吧?”
苏朝云看看她,淡然一笑:“净儿师妹倒是对姬瑶光知之甚深。不错,她们两人的确拦住了那两个道士,不过自己也受了伤,以至于飞虫不听驱使、几乎要反噬其主,现在只能和秀叶秀涛两个道士一起呆在原地,等着有人来解救他们。”
伏日升若有所思地道:“你说太乙观其他几名弟子会不会去救秀叶和秀涛?或者是来救落在我们手中的秀山和秀水?”
苏朝云沉吟不语。
甘净儿撇撇嘴道:“当然不会了。你没看他们这一回出来的架势,虽然是两人一组,但是彼此之间却不通消息,生怕别人抢到了自己前面一样。”
伏日升一笑:“话虽如此,试一试又有何不可?更何况我们也不能对金环银环两个丫头袖手旁观吧?韩师姐面前也不好交代啊。”
二、莲花剑
月色如水,自峡谷上空洒入密林中,江水涛涛之声,阵阵传人林中。
林中隐约有花香,飞虫嗡嗡,绕着这一片花香,徘徊不去。
茸茸春草上,金环银环两名起云峰女侍盘膝而坐,身上几处剑伤的血腥之气冲淡了那隐隐花香,两只小竹篮横倒在裙边,数条色彩斑斓的小蛇蜿蜒缠绕在她们的双腕之上,昂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们,仿佛正在考虑着要不要离开或者是要不要发起攻击。飞虫来去不定,似乎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她们对面便是同样盘膝而坐的秀叶和秀涛,缠在他们身上的彩色小蛇和停在他们颈脖间的数只吸血飞蝗,都一动不动地在等待着主人的驱使。但是这驱使迟迟未到,小蛇和飞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穿林而来的人群令得小蛇和飞虫都起了一阵骚动。
伏日升挥手令身后的脚夫将两抬滑竿放下,打发走四名脚夫,俯身看着动弹不得的秀山和秀水,微笑道:“秀山道兄,现在你是否应该发出求援信号,通知你的师弟们来营救你们四人呢?”
秀山阴沉着脸不回答。
金环和银环微微睁开眼,不无恼怒地瞪着伏日升这一行人,只苦于不能妄动。
甘净儿躲在伏日升身后,苦着小脸儿打量着那些蛇虫。
她实在是很讨厌这些东西:这群蛇虫若是突然间凶性大发怎么办?金环和银环不能动弹,这儿可没有其他人能够驱使它们。她才不要被蛇咬或是被那吸血飞蝗叮上一口……伏日升这个讨厌的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儿来设伏?
一念及此,甘净儿忍不住在伏日升的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伏日升皱皱眉,但也只能在心中苦笑一声,转过头望向金环银环道:“两位姑娘是否需要在下通知巫女祠?如果愿意,请连眨三下眼睛。”
金环和银环互相看看,金环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眨了三下眼睛。
如果不是因为伏日升这群人跑来多事,只要再等一两个时辰,身上伤口处的血腥之气消散殆尽,或者是身边的蛇虫渐渐适应了她们身上新的气味,自然再无妨碍。
伏日升扬手打出一枚蓝焰火箭,长蛇般尖哨着钻入夜空。
甘净儿疑惑地看着他:“这是韩师姐送给你的信号火箭吗?”
她语气中那种酸妒之意,令得一旁的苏朝云眼波一转,瞥了伏日升一眼,微微笑着又掉过头去。
伏日升叹口气:“你以为呢?”
甘净儿哼了一声,嘟着嘴不再理会他。
伏日升转而向秀山微笑道:“秀山道兄,多有得罪了。”
他自秀山身上搜出了一支信号箭,也打了出去,赤黄的火焰划过夜空。
他们静静等候着。月渐西斜,密林中阴暗不见人影。
远远地出现了一点火把。
伏日升不觉站起身来。
但是那点火把突然熄灭。
林中静无人声,只听得见江水涛涛,松涛阵阵,飞虫时不时地嗡动。
伏日升这才想起,太乙观弟子,长年幽处深山,在这阴暗的山林之中,想必也与他们一样,能够出入自如。
那点火把,不应该是他们的。
只是火把的突然熄灭,委实可疑。
正在筹思之间,甘净儿突然喝道:“什么人!”伏日升和苏朝云都是一惊。看那火把,远在里余开外,怎么突然间人已近身?
苏朝云挥手向暗处射出一把梅花针。
暗中衣袂飘拂,梅花针簌簌落地。两个人影轻烟般悄然飘过密林,扑向停在他们身后的滑竿。甘净儿率先旋身,反腕一刀削向扑来最快的那人影。那人影轻飘飘地让开了这一刀,仿佛全不着力一般,顺着刀势落在了滑竿之上,左手攀着滑竿,右手长剑递出,居然是刺向躺在滑竿中不得动弹的秀山!
苏朝云身形飞起,手指轻勾,弦响处两枚三棱钉疾射而出,打在那人影的长剑之上,长剑一偏,带得那执剑人也飘飞出去,却在飞出之际,左手勾住滑竿的竹杠,带得身形又飞了回来,借着秀山的身子遮挡,趁苏朝云担心误伤秀山、踌躇不便出手之际,一剑刺入秀山腰间。
伏日升只觉大大不妙,但已迟了一步。那人影刺入秀山腰间的一剑,竟是以剑代指,渡入真气解开了秀山被封住的穴道!
另一人也已趁这个机会抢到了秀水身边,左掌按在他腰间,右手长剑不去格挡甘净儿的弯刀,却斜斜刺向甘净儿的面门,逼得甘净儿惊叫一声撤刀护身。
秀水的穴道已被解开。
转眼之间,伏日升三人已经败了一局。伏日升打量着救人成功的两名年轻道士:“两位想必便是秀云与秀烟了?”
那两名道士一笑默认。伏日升暗自叹了一口气。
太乙观“秀”字辈的弟子中,以秀云和秀烟的轻功最为出色,无怪乎来去之际,悄无声息,有如流云轻烟。
但若不是方才那支火把为他们布下的疑兵之计,料来他们也没有这么容易得手一还有,他们怎么知道秀山和秀水是腰间的穴道被封?除非他们在秀山秀水被擒之际就在一旁看着了。
甘净儿颇不服气地打量着方才在伏日升和苏朝云的夹击之中解开秀山穴道的那名道士:“你是秀云还是秀烟?”
这道士的身形,真如鬼魅一般。
那道士迟疑了一下,正在考虑着要不要回答,暗中已经有人笑道:“当然是秀烟了!云尚有影,烟却连影子都没有了!”
却是唐梦生!唐梦生手中还擎着一支青烟袅袅的松明,躬一躬身,向秀山说道:“秀山师兄,对不住了,在官船渡,我虽然看见你和秀水师兄出事,但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从三名巫山弟子手里救人,所以一直没敢露面,直到和秀云、秀烟两位师弟会合,才来营救两位师兄,还请两位师兄谅解。”
秀山森然答道:“无论如何我和秀水还是应该多谢你的。”
唐梦生一笑,转而看向被蛇虫困住的秀叶和秀涛,啧啧叹道:“这可真是棘手——秀山师兄,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办?”
秀山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出法子来——他的中镖之处还在发痛,手足仍有些酥麻无力,想必秀水也是如此;就算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人联手有把握击败伏日升三人,金环和银环那两名女侍不能动弹,毒蛇与吸血飞蝗驱散不了,他们还是救不了秀叶和秀涛……
伏日升含笑道:“秀山道兄还是要尽快做出决定才是。巫女祠的援兵,也许很快就要来了。”
唐梦生哈哈笑道:“是极是极,伏兄提醒得对,老实说我是不大敢招惹巫女祠的,尤其又是在这山高林密、星月无光之地。秀山师兄,我们不如先行一步如何?”
他居然要丢下秀叶和秀涛两人不管。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秀山恼怒道:“唐师弟,要走你一个人先走!”
唐梦生摊摊手道:“秀山师兄何必这样看着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现在既然救不了秀叶和秀涛两位师兄,自然要趁巫女祠的援兵来到之前赶快离开喽,以免大家全失陷在这儿。”
秀水迟疑着道:“这个……还是不太好吧?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丢下秀叶和秀涛不管吧?”
秀云和秀烟夹在三位师兄中间,左右为难,期期艾艾地说不上话,这神情与他们方才表现出来的那种干净利落的身法剑法大不相同。
伏日升笑吟吟地耐心等着他们争出一个结论来。
这群道士当真迂腐得可爱,除了唐梦生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唐梦生终于不耐烦地道:“那秀山师兄就请指示我们如何来救秀叶和秀涛师兄吧!”
秀山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梦生叹了口气:“有人来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啦!”
他本以为来的是巫女祠的援兵,但是那些蛇虫之类突然间起了一阵骚动,从金环四人身上爬了下来,仓皇逃入密林之中。
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姬瑶花来了。
蛇虫仓皇逃窜,料来便是害怕她身上的辟毒蟾蜍。
唐梦生喃喃叹道:“姬大小姐的威风果然是不同一般,连无知蛇虫也要望风而逃。”
秀山和秀水急忙抢过去给恢复自由身的秀叶秀涛两人服用药物。
自林中走出来的,却是明春水。
明春水笑盈盈地道:“各位好!唔,让我数一数,到现在为止,没有被拦住的,只有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了。”
秀山一怔:“秀风和秀松师弟也被你们拦住了?”
明春水笑道:“他们过不了石头和小香那一关,自然是被拦了下来了!伏师兄,你们能不能拦得下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个人呢?”
伏日升打量着她:“这当真是姬师妹的意思,希望我们拦截住这些人?”
明春水眼珠一转:“姬姐姐和瑶光什么事情都喜欢弄得神神秘秘的,我怎么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用意?我只管做好交待给我的事情就行了。不过伏师兄若是不想拦截,我们自然也不会勉强伏师兄你。”
伏日升觉得心中困惑难解。苏朝云却道:“明师妹,姬师妹是不是将辟毒蟾蜍借给你用了?”
明春水“哎哟”一声笑了起来:“我倒是想借来用用哦,可是姬姐姐不肯。我想她一定是担心小温侯知道后不高兴。毕竟这可是人家送她的定情信物呢——哎呀姬姐姐我再不乱说了!”
料来是暗中的姬瑶花一缕指风袭中了她的后腰。
密林之中,隐隐然的确有一个白色人影倚树而立。
姬瑶花隐在暗处,究竟有何用意?
伏日升觉得好生难以委决:他该不该拦截唐梦生三人?
不对,现在秀叶和秀涛也已自由,还有秀山和秀水两人,明春水为什么不再提他们?
姬瑶花似乎是在考较太乙观弟子,只有通过者才有资格去见她……
甘净儿突然说道:“我才不管姬瑶花在捣什么鬼,总之我就是不让她如愿!我们走!”
伏日升摇摇头:“我们不能走。”
就算姬瑶花是在借他们之手考较太乙观弟子,他仍然要尽力拦住这三个人,不让他们见到姬瑶花、从而受她的胁迫。
一语未完,苏朝云左手轻挥,三柄小飞刀旋转着激射向唐梦生三人。
秀云和秀烟飘然飞起,唐梦生就地一滚,姿势虽不好看,却管用得很,飞刀擦过他的头顶射入了他身后的密林中。
铿然一声弦响,苏朝云在射出飞刀的同时,已经拨动琵琶,数十枚梅花针夹杂着十余枚三棱钉罩住了刚刚翻身站起的唐梦生。
而小飞刀撞在树上。又已回飞过来。
翻身站起的同时,唐梦生已反手拔出了背负的长剑,迎上了漫天花雨一般的梅花针与三棱钉,剑尖幻化出朵朵莲花,铿然之声不绝于耳,被截住的梅花针与三棱钉,并没有向四面横飞,而是纷纷掉落在地。
那看似凌厉的剑光之中,蕴含的竟是一股绵柔缠缚之力。
苏朝云脸色微变:“莲花剑?”唐梦生一笑:“正是。”
太乙观九派剑术之中,莲花剑向来以善破各色暗器闻名。
对答之际,唐梦生慢慢收回背在身后的左手,左手所执的松明之中,插着那三柄小飞刀。
飞刀的回旋之性,遇上唐梦生手中的松明,竟是无从发挥。
这支松明,在他手中,就如一柄长剑一般。
苏朝云略一踌躇,右手缓缓自弦上划过,突地一扯丝弦,这一回却不是漫天花雨,而是数道银梭自琵琶之中或快或慢、或高或低地飞出,在夜空中画出优美的银色弧线,如流星一般眩目。
唐梦生挽起剑花,随着他的身形飞动,无论那银梭从哪一个方向飞来,都被剑花截住,击落在地。
而苏朝云已趁这个初会,掠至拦截秀云的伏日升身边,低声道,“我们换位!”
击落银梭之后的唐梦生,迎上的已是伏日升。秀云对上的则是苏朝云。不过几个照面之间,秀云已经只有闪避之力而无还手机会了。
而秀烟已经被甘净儿拦了回来。
他虽然身轻如鬼魅,剑轻如飞烟,毕竟和人动手的经验太少,遇上甘净儿凌厉辛辣的弯刀,一时之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明春水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秀山和秀水正在助秀叶秀涛化开药性、驱散体内的毒气,此时此刻。自保尚且困难,更不用说来帮手了。
金环银环两人则躲到了树上,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再插手了。
唐梦生突然喝道:“三才天地人!”
秀云和秀烟如蒙召令,立刻撤剑护定周身,同时向唐梦生靠拢。转眼之间,三人已经联为一体,剑势如流云飞瀑的秀云迎上了甘净儿,秀烟和唐梦生各居左右两侧。秀云的长剑顺着甘净儿的弯刀来势,攻向她面门。甘净儿这一刀固然能够划伤他胸口,秀云这一剑却也会划伤她的面孔。
甘净儿仓促收刀,倒翻出去,恨恨地一跺脚:“无赖!你这臭道士真无赖!”居然一点儿都不爱惜她那张娇媚如花的脸。
伏日升与苏朝云也退了开去。
伏日升打量着唐梦生:“太乙观弟子什么时候开始修炼三才阵这样的合击之术了?出家人也会有这样的争强好胜之心?”
秀山和秀水也是一脸诧异,秀山严厉地瞪着唐梦生,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笑道:“这是我和两位师弟照着龙门三子的样儿练着玩的,怎么样,还入得了伏兄的法眼吧?”
伏日升略一沉吟,便向明春水道:“明师妹,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想拦,而是的确拦不住,只好交给姬师妹和明师妹来考较了!”
他倒要看看,现在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个人都过了关,姬瑶花究竟想放谁去见她。
明春水一笑:“我们干吗要和他们打架?喂,唐梦生,姬姐姐说了,你们这些人中,只能有一个人去见她,现在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商量好了,就到巫山县城姬氏老宅来见我!”
唐梦生扫了伏日升三人一眼:“明姑娘,我们三个人若是分开,只怕——”
明春水看看迟迟不走的伏日升一行,也明白了他的顾虑,想了一会才道:“伏师兄,你走不走?我和姬姐姐可要走了!”
密林中的那白色人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草丛中窸窸窣窣,想必那些蛇虫正在返回此地。金环银环自树上跃落,又已挎上了小竹篮。
甘净儿厌恶地道:“伏师兄,我可要先走一步了!”
伏日升暗自叹息。临走之时,他向唐梦生拱一拱手:“唐兄,他日有暇,伏某一定再来向唐兄讨教!”
唐梦生含笑道:“随时恭候!”
三、弄玄虚
林中只留下了唐梦生几名太乙观弟子。
秀山站起身来打量着唐梦生说道:“唐师弟,说起来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被拦住,有这个资格去见姬瑶花了。”
秀云和秀烟,也得益于他的提醒指点才能够与伏日升三人相抗衡。
秀叶和秀涛看着唐梦生时的眼神,隐隐然透着竭力掩饰的不满。
唐梦生淡淡道:“无论如何,我为的都是太乙观,不是吗?”
秀山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们大家,其实都是因为不明敌情才会落入这样被动的处境。倒是唐师弟你,看起来似乎对巫山弟子很是了解,才知道攻其所短啊。”
唐梦生一笑:“秀山师兄,你可别忘了,在东京城中我曾经大大地开罪过姬瑶花。因此不敢不早作准备,多多了解巫山门,以免她找我算账时措手不及。”
秀山默然片刻,说道:“早作准备——唐师弟,你的准备,的确派上了用场啊。”
秀叶在一旁冷笑道:“是啊,唐师弟,恭喜你很快便可以如愿以偿了!”
唐梦生目光一转,看向秀叶和秀涛:“两位师兄一定还在怪罪我方才的选择了?唉,两位师兄到底是从小出家清修之人,所以才不懂得如何与商贩讨价还价。要想对方按你的出价成交,你就不能表现得对那样东西太过热衷,最好是批得一无是处,要让对方觉得,你肯买他的东西,真是莫大恩赐才行。”
秀云和秀烟忍不住偷笑。秀叶和秀涛则被噎得脸色青紫。
唐梦生却又说道:“更何况我断定姬瑶花还不至要加害各位师兄弟、与太乙观以至与整个道门结下血仇。”
秀山冷冷道:“所以你就打算将秀叶和秀涛丢给巫山门?”
唐梦生叹了口气:“秀山师兄,我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知道,我们这些师弟,一大半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于我们,明为师兄弟,实则情同手足,关心则乱,也不怪你看不破。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师父为你们起这两个法号时,便已寄予了这样的期望。秀山师兄你又为什么不能明白师父他的用意?”
秀山心神一震,定了一定才道:“这么说来,你比我们大家都更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用意了?”
唐梦生仰望虚空,喃喃答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谁又真正明白谁的用意呢?”
他回过头来说道:“秀山师兄,我不想和你争执。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尽快赶到巫山县,看看姬瑶花究竟想要什么,也好尽早解决掉这件事情。”
日暮时分,秀山一行踏入了巫山县城。
城门处立刻有两名仆人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各位道长,我家小姐已经在风仪客栈订好了房间,请各位道长勿嫌简陋,先到客栈中休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家小姐自会登门拜访。”
依秀山的本意,是决不受这不明不白的好意的。但是转念一想。就去看看姬瑶花究竟在凤仪客栈里弄了什么玄虚也好。
在凤仪客栈中等着他们的,居然还有秀风和秀松!他们两人最早到巫山县城,也最早被拦住,已经在客栈中住了两天了,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与诸位师兄会合,大是振奋,嚷嚷着要联手去向姬瑶花算账。
秀山冷然瞪了他们一眼,将这两位小师弟瞪得不敢再吭声。
姬瑶花为他们订的客房,都是两人一间。秀山将唐梦生叫到自己房中;倒将一向形影不离的秀水给单独隔了出去。
他得将唐梦生好好看住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来见他们的,却不是姬瑶花,而是明春水。
明春水瞧着面前的唐梦生和这一群道士,眼珠转了一转,笑道:“各位道长可曾商量好了,究竟派谁去见我家姬姐姐?”
秀山答道:“我们会一起登门拜访。”
明春水“哎呀”一声:“这可不巧了,姬姐姐说过只见你们中的一个,各位道长要是一起去,姬姐姐一不高兴,躲起来了,可是连我也找不着她!”
秀山一挥衣袖,秀水诸人四散开来,已将明春水围在正中。秀山说道:“明姑娘,如此说来,就不要怪贫道得罪了。我们要请你暂留此地,直到姬姑娘来见我们为止。”
明春水一笑:“瑶光早料到你们会这样做了,他告诉我,你们要留下我,我就乖乖儿留下;你们若是伤我一分一毫,他一定替我十倍讨还。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就留在这儿又有何妨?”
说完这话,她往椅上一坐,双眼一闭,合掌膝上,竟是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
秀山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能不能带着师弟们直接找上姬氏老宅去?
但是唐梦生已经对他说得很清楚,姬氏老宅中,姬瑶光身边,有巫女祠的两名女侍。
他不会忘记那些蛇虫的可怖。再加上石头和孙小香,以及方攀龙设制的机关,一旦进入姬氏老宅,他们的处境只怕更为不利。
明春水安安稳稳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他们却耗不起这个时间了。
秀山觉得头痛万分,暗自里咬牙寻思,却是无论如何也厚不起这个脸皮说自己单独去见姬瑶花。他被擒的狼狈样子,除了秀风和秀松,其他几人可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道:“唐师弟,你随明姑娘去吧。”
他送给唐梦生的,究竟是绝大的机会,还是绝大的凶险呢?
唐梦生躬身答道:“是。谨遵师兄训示。”
秀山只觉得他那恭恭敬敬的态度背后,暗含着诡计得逞的洋洋得意。秀叶秀涛的神情之间,隐隐然也带着同样的感触。
四、圣女祠
唐梦生原以为,他会在姬氏老宅中见到姬瑶花,但是明春水却领着他出了巫山县城,踏着青石小径,登上了巫山。唐梦生大感意外。
明春水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姬姐姐在圣女祠呢。你当然知道圣女祠是什么地方了?”
巫山绝顶的圣女祠,是巫山神女的正祠,也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
姬瑶花居然要引他到圣女祠相见?唐梦生暗自沉吟。
山路崎岖难行,不过明春水似乎在有意迁延,走走停停,时不时逗弄林中小鸟,叽叽啾啾,一来一往,口哨吹到高兴处,便咯咯笑起来,惊得与她对答的小鸟儿扑翅乱飞。
唐梦生微笑道:“据说姬瑶光精通鸟语。看起来明姑娘也颇通此道啊,是姬瑶光教你的吗?”
明春水撇撇嘴:“他才没有耐心来教我这个。我不过是因为自小住在翠屏峰,没有玩伴,才习惯了逗小鸟儿玩罢了。哪像他天天琢磨着怎么将鸟儿调训得听他差遣?”
林中远远地传来虎啸狼嗥之声。明春水挑挑眉,回以长啸,啸声摇曳着节节高起,林中立时悄寂无声,只听得见她的长啸。
唐梦生但笑不语,心想这巫山之中,虎狼之辈,料来已经听熟了明春水的长啸之声,以至于闻声远避。
明春水迁延到日落时分,才领着唐梦生攀上了巫山绝顶。
巫山绝顶,风光大不似山中,风悄草软,细树丛生。
转过一片山坡,前方便是圣女祠。圣女祠规模不大,一带粉墙外,杨柳低垂,夹杂着几株山桃,灼灼红花,掩映在绿柳之间。
明春水停住了脚步:“好啦,人送到啦,我也该回去啦,好盯着你那些师兄弟们,别让他们跑出来多事。”
唐梦生道:“眼下天色已晚,明姑娘这么孤身下山……”
只怕伏日升和甘净儿那几个人,都会在路上等着她。
明春水一笑:“唐梦生,你知不知道,在巫山门中,谁也不敢真的惹恼了翠屏峰弟子?”不待唐梦生回答,她纵身飞投入密林之中,身后留下一声清亮长啸。
祠门“呀”的一声打开了。
唐梦生的心中禁不住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祠门在他身后悄然关上,仿佛暗中有个看不见的守门人一般。
庭中铺着白石板,因无人打扫,青草丛生。正殿的石阶之下,密密地生着一丛丛的绿竹,细细的竹身,被绿叶压得弯下腰来,随了日暮时分的山风,不停地轻轻拂过石阶,令得石阶之上纤尘不染。
唐梦生恍然明白,这就是久负盛名的扫坛竹。
他拾级而上。
正殿中供着巫山神女像,长眉凤眼,骨秀神清,手执花枝,翩翩然如临江风。
神案上燃着长明灯。
唐梦生四顾无人,见左面粉墙上写着几行字,他走了过去。
竟是唐人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
白石崖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墨迹已暗,料来是因为年深日久的缘故。
唐梦生的心中生起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圣女祠幽处巫山之巅,又是神女峰的重地,李商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而重过圣女祠,为什么又有这样惆怅不可排遣的茫茫心绪?
他忽觉身后有动静,疾回过身来。
神女像后,慢慢地转出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来。
唐梦生虽然知道这人必定是姬瑶光,但乍见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早听说过姬瑶光的年轻文秀,但是仍然没有想到,姬瑶光是如此秀美文弱得有如女郎,着一袭葛布长衫,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铁如意,微笑着道:“唐兄请坐。”
唐梦生在神像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下。姬瑶光轻轻地呼哨一声,一只小猴子捧着一杯清水出来,唐梦生惊异地接过水杯,那小猴子又蹦蹦跳跳地转入了神像后。隔了一会,小猴又捧出一小碟松子。
他们两个相互打量。过了片刻,姬瑶光先开口说道:“唐兄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吧。你尽可问一问,我尽我所能为你回答,也好消磨时间。瑶花总是半夜里才来。”
唐梦生正待说话,心中忽然一惊。
有人已悄然潜入殿中。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惊觉。
来人已自梁上飞冲而下,叱咤一声扑向轮椅上的姬瑶光。唐梦生要救已来不及,但是姬瑶光手上的铁如意轻轻动了一动,一道乌光嗖嗖然激射而出。
那人影疾挥动右手弯刀格落乌光,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刹那间,唐梦生已自背后攻到。
那人影被迫翻转身形,迎上唐梦生的莲花剑。
灯光之下,那人影赫然竟是甘净儿,手中弯刀,有如她额上的弯弯新月眉,秀丽雅致,不带半点杀气。
甘净儿的轻功,名闻一时,也难怪得唐梦生未能发觉她的潜入。
甘净儿一招未能得手,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弯刀一横,向后飘飞开去,唐梦生也收剑退到了姬瑶光身边。
姬瑶光凝视着甘净儿:“你想杀了我,对吧?”
甘净儿挑起了眉:“我出刀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谁叫你们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那神气仿佛在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姬瑶光移开目光,轻轻叹了一声:“我和瑶花要做的事情,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真正明了的。你走吧。瑶花马上就要来了。”
甘净儿咬咬唇,一跺脚道:“我不会眼看着你们为所欲为的!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她一纵身,飞掠向殿外。
姬瑶光又轻叹了一声,而叹声未息,他手中的铁如意又是一动,这一回射出的乌光却不是对准甘净儿,而是射向房顶。
甘净儿听到身后风声射向房顶,心知并非对着自己而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殿外掠去。
唐梦生正在奇怪,房顶某处“叮”的一声响,殿门上方随即弹出一张大网。收不住身形的甘净儿径直撞上了大网,她纵身跃出之际,却有数十道细细的乌光自大殿顶部射出,“哧哧”之声不绝,甘净儿失声惊叫着攀住大网向殿外荡去,躲开头顶的乌光,但身形已被大网缚住。
她正待挥刀割断网绳,一个大铁笼白头顶罩下,将她困在里面。
姬瑶光伸手一扳神案上的机栝,殿门处的地板裂开,缚在网中的甘净儿和铁笼一起掉了下去,地板重又合拢。
姬瑶光转向唐梦生道:“我本应该多谢唐兄替我挡住了她才是,不过她是趁我打开祠门让你进来的机会跟进来的,所以嘛……”
唐梦生无话可对,只能一笑。姬瑶光的外表如此文弱,却在举手投足之间,不动声色便擒住了甘净儿。即便是凭借了方攀龙设置的机关,也得要操纵机关的人心思足够灵敏才行。
自己也许根本就只是一个诱甘净儿入瓮的香饵。
姬瑶光又微笑道:“我们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说话了吧?”
他正待开口,夜空中忽然一声惊雷,电光照亮了殿中每一个角落。姬瑶光的面部微微抽搐了一下,叹口气道:“又要下大雨了。”
他的神情之间,似乎雷雨是一件令他难以忍受的事情。
唐梦生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全天下人都知道姬瑶光的腿有问题,雷雨之时,也就是他腿疾发作之际,但是他仍然要留在雷雨频仍的巫山。
姬瑶光的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勉强笑一笑道:“唐兄请稍候,我进去服过药再来与唐兄说话。”
他转动轮椅,隐入了神女像后。
唐梦生望着他消失,心中忽然生起一种飘忽不清的感触。
今晚所见的姬瑶光,似乎敛起了他在东京城中的锋芒,有意无意问,总带着几分倦怠与无奈,与人争锋之心,几乎隐没不见。
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
五、释武学
姬瑶光服过药之后,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略有了红润之气;神情之中,也稍少了一些看透世事的淡定与倦怠。
殿外风紧雨急,殿中灯光摇曳,令得四壁阴影憧憧。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你心中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先问一问我。”
唐梦生沉吟着,心中太多的疑问令得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他的目光触到粉墙上的诗句,转念问道:“这首诗当真是李商隐的亲笔吗?”
姬瑶光没想到他会从这首诗问起而不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有些惊讶地看看他,说道:“应当是吧。圣女祠建于唐初,有唐一代,因为皇室奉老子为祖先,道风大炽,圣女祠虽僻处深山,香火仍是极盛。对外人虽不开放,对修道之人却大开欢迎之门。李商隐早年人蜀时曾修过道,他会到圣女祠,并不奇怪。”
唐梦生思索着道:“据说圣女祠当年不但是巴蜀湘楚之地的道家重祠,也曾是整个巫山门的根本重地。”
姬瑶光的神色之间更是诧异:“不错。只不知唐兄又是如何知道这件湮没已久的往事?”
唐梦生一笑:“并不是只有姬兄一个人懂得翻遍典籍、寻找沉沦数百年的往事。”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可是做足了工夫在了解巫山门的一切。好在前头有一个姬瑶光,很多时候,他只需追着姬瑶光的脚步去找就是了。
姬瑶光默然一瞬才道:“我并没有看错唐兄,果然能够洞烛先机。”
唐梦生转而说道:“只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说圣女祠是建于唐初。因此未免对其他有些问题也不太明白。”
姬瑶光微微笑起来:“典籍未载,只不过因为巫山十二峰当时刚刚归于一统,尚未成气候,人不了史家的法眼。要断定圣女祠初建的年份,其实也很简单,不说别的,就看这神女塑像,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詹梦生的目光转向巫山神女的塑像。
姬瑶光道:“神女塑像并无年号。但是塑像与雕像之术,始于汉末佛教东来之后。魏晋之时的塑像,往往飘然出尘,有林下风气;唐初之际,既有汉魏遗风,又有初唐风气,塑像往往眉宇开朗;盛唐气象,丰润雍容,是他时他朝所不能仿效;大宋开国以来,神像往往多有文秀之气,但未免失之纤弱。”
唐梦生不禁叹息了一声。巫山神女的塑像,秀逸脱俗,与姬瑶光的人一样,令人想见旧时王谢大族那些不入凡尘、飘飘然如凌云气的子弟;但眉宇之间,又迥然不同于汉魏时代的苍凉与南朝时的纤柔,而是明丽开阔,有俯视众生之势。
这样的区别,经姬瑶光点出,令人不能不注意到。
他沉吟着道:“当年一统巫山门的人,正是神女峰弟子吧?所以才会选定将巫山神女的塑像树在十二峰共同膜拜的圣女祠中。”
姬瑶光一笑默认。
唐梦生喃喃自语般说道:“天下一统……唉,天下一统……姬氏祖先的梦想,再不能行诸于天下,就只好行诸于巫山这一隅之地了。”
姬瑶光的眉尖微微跳动了一下,道:“巫山十二峰的武功,流派虽异,其实均与道家渊源深厚。我推测今天的十二峰武功,都经过了当时聚集在圣女祠的修道人的订正。”
“譬如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其实最早渊源于巴人的射鱼猎蛇之术,神女峰一统巫山后,则选择了另一个对神女峰更有利的传说来解释飞凤峰的射术来历。这传说道,当初楚霸王在巫山炫耀武力、一箭射透了一座山峰,惊动巫山神女,强迫楚霸王留下他的弓箭与射术。”
“但实际上,这样的强弓劲箭与射术,也得益于唐初某个修道人想自由来往于巫峡两岸的尝试。他以带着倒钩的穿云箭射向对岸山峰,箭头钉入对面山崖中后,箭尾所系的长绳便是他过江的索桥。瑶花在巫峡两岸的山崖上发现了不少尚未完全腐蚀的箭支,箭身上的年号标记足以证实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姬瑶光说得轻描淡写,唐梦生却深知其中暗中摸索的艰辛,不觉肃然起敬,说道:“外人传说姬兄与令姐不择手段要得到巫山各峰的武功,原因便在于你们想寻出巫山武学的源流,才好加以订正?”
姬瑶光笑而不语,显是默认了。
唐梦生随即皱起了眉,说道:“以我见来,巫山武学,另成一体,与道家所讲求之空明寂灭相去甚远,源出于道家,只怕多为托辞。用来说十二峰的来历,倒不算错;用来说它们的武功来历,只怕……姬兄自己不也说,飞凤峰的射术,渊源于巴人而非上古道家?”
姬瑶光叹息道:“空明寂灭,那是融入了佛理的道家境界。追本溯源,道家所求的,更重于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只是巫山武学太过偏重‘任性’二字,以至于走人了歧途。”
唐梦生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太乙观武功心法,历来讲求的便是“空明寂灭”四字,姬瑶光却认为它并非正途。
更要命的是,他熟读道家典籍,当然知道姬瑶光说的极有道理。
姬瑶光的目光转向他,问道:“唐兄既然对巫山门的一切下过如此苦功,不知唐兄有何看法呢?”
唐梦生略一思忖,笑道:“我对巫山武学不敢置评,但对巫山弟子的彼此敌视、自相残杀却印象深刻。”
姬瑶光深思地看着他道:“你认为其中原因是什么?”
唐梦生叹口气:“你们能够击败天下人,却击不败自己心中的七情六欲。爱憎之念一生,心魔大张,到这个时候,甚至由不得你们自己了。”
姬瑶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才说道:“的确如此。巫山门历来讲求至情任性,以情驭气,选弟子时,便要看他是何等性情之人,才能决定他应当习练哪一家的武功。譬如生性矜持庄重之人,就绝不能习练净坛峰那种巧于媚人的武功;生性温柔文弱之人,就绝不能习练飞凤峰的射日弓一类的武功。而一旦习练了哪一家的武功,也就身不由己了,就如甘净儿不得不媚,伏日升不得不风流,明翠屏不得不万念俱灰。”
他提到明翠屏,唐梦生不由得想到明春水,心有所感,说道:“翠屏峰的弟子,似乎一开始都很热心于亲近世人啊。”
姬瑶光一笑:“正因为他们对世人太过热心,才会因为深知世人之丑陋处而灰心失望,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便是。所以翠屏峰的武功,会有三变,一变为由热转冷,由天下至为热心之人变为天下至为绝情之人;二变为由冷转死,因为绝情,而至心如槁木,只因他已无视生死,所以入水不溺、人火不焚、处大雷雨而不惊、人大泽而不迷;三变为由死转生,至此才能真正看破世人真面目,无嗔无喜,无怨无忧,如流水顺应万物一般顺应人心,逍遥如不系之舟。因为有这三变,翠屏峰的武功又有一个雅号叫做‘阳关三叠’。”
唐梦生不禁长叹道:“难怪得明春水说巫山门中没有人敢真的惹恼了翠屏峰弟子。无论是热心世事还是心灰意冷,他们都是志在世人、心中无我之人。世人喜生畏死,都因为心中有了一个大大的‘我’横亘其间,以至于对生之乐恋恋不舍;翠屏峰弟子心中既然无我,与人动手之际,自然无视生死。说老实话,我自己就决不肯和一个不畏死的人拼命。将心比心,也难怪得别人不愿意和翠屏峰弟子动手。”
姬瑶光凝神注视着他,许久,又是一笑:“我早应该请你来与我们一道参详巫山武学的,那样必定可以省去不少暗中摸索的时间。”说着话锋一转,“翠屏峰的武功,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三变以至于顶峰,可是历代弟子,都止于第二变,便因对人世再无留恋而自绝于世。”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姬瑶光又道:“巫山十二峰,每一代传人都无法攀上顶峰。譬如韩师姐,她因从小就精于捕虫饲虫而被起云峰选中,第一步走得非常顺利,她很快就能熟知各色毒虫的习性以及用途;第二步饲虫也进展神速,在与各色毒虫的亲昵相处这一面,她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起云峰弟子;第三步便是要驱虫制敌,她也做得很成功。”
“然而在第四步也就是借毒虫练功这一步上,她却出了问题。按起云峰典籍的说法,以毒练功,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韩师姐却发现,她每往前走一步,体内的真气就要为之一变,令得她无法控制借助毒虫练得的真气,从而生出诸多变故,譬如心口不能相应,心手不能相应。阎罗王发现她若再这样练下去,最终会全身僵硬而死。”
唐梦生吸了一口冷气:“起云峰以前的弟子,就是这样死去的?”
姬瑶光轻叹道:“可不正是?于是阎罗王为她配制药物以克制体内毒性,但这又带来新的问题,就是韩师姐若是服药,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与她饲养的毒虫忘形相处。她原本视它们为终生之伴,阎罗王却视它们为终究要害人的毒虫。虫类虽无知,却能感受到这股敌意以及韩师姐与它们的疏离,于是韩师姐再无法得心应手地驭使毒虫,一旦精力不足,毒虫便不听指挥。”
唐梦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开始明白起云峰的那两名女侍为什么会令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仅仅受了几处剑伤便驱使不了那些蛇虫。只因为韩起云此时已经出了大问题,连带得她手下的人也难有进展。
他看向姬瑶光:“那么神女峰又如何?”
姬瑶光微笑:“神女峰一脉武功号为‘巫山云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说法,巫山云雨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摇曳生姿,变化无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四个字的真谛。”
他叹了口气:“可是情若不能自主,又何谈以情驭气、对敌对人皆能挥洒自如?情若能够自主,收放自如——我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称得上一个‘情’字。事在两难之间,瑶花想要沿着这条路修炼到巫山云雨任飘摇的境地,只怕是缘木求鱼。”
随着他的娓娓而谈,唐梦生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那种进亦难、退亦难的心境。
姬瑶光的话锋又是一转:“你现在可否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盗走太乙观的心法秘笈了吧?”
太乙观的心法秘笈,历来由长老堂看管。每一任住持在位之时,都秘密地将自己指定的下一任住持的姓名写在上面,等到老住持坐化之后,长老堂再取出秘笈,当众宣读新住持的姓名。所以当紫府真人坐化、长老堂发现秘笈失踪时,太乙观的震惊与骚乱可想而知。
唐梦生苦笑:“解铃还须系铃人。巫山武学既然源自道家,要弥补它的缺陷当然只能再向道家武功中寻求方法。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太乙观,哦,还有龙门观,你们有没有盗其他哪个道观的武功秘笈?”
姬瑶花一笑:“我们当然要将各家武功全都搜罗回来,细细研讨。不过我们留下的只是抄本,原本仍放回了原处。那些负责看守的人,要么未曾发现,要么发现了之后不敢声张。所以外间并无人知晓此事。”
唐梦生困惑地道:“那你们为什么要留下太乙观的这本原本?”
姬瑶光轻叹道:“瑶花发觉太乙观的心法非常奇怪。不动如山,无情若水,是这样吧?山何尝不动?春山如笑,夏山如舞,秋山如藏,冬山如怒。说不动者,是不知山之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水又何尝无情?桃花春水绿,明月秋江来。世间万水千山,一山一水,每时每刻,都自有其千变万化的性情。这样的变化,又岂是枯坐观中、整日里冥思静想的太乙观弟子所能领略的。”
唐梦生笑了起来:“变是它的表象,不变是它的内心。流水本无情,落花自有意。巫山弟子本是性情中人,自然会觉得一山一水都如有情意。”就如石清泉眼中每一块石头都有其性情与生命,绝不同于其他人眼中的石头一样。
姬瑶光凝神寻思了片刻,又摇头道:“我们还是不太明白。太乙观心法讲求空明寂灭,物我两忘,修习到至高境界,应如槁木死灰,是吧?”
唐梦生答道:“这说的是心神凝定不动,有如槁木不生春意,死灰不能燃烧。世间万象,只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
姬瑶光一笑:“瑶花不明白的也就是这里。太乙观修习的,竟像是活死人武功,了无生趣。天地之大德日生。太乙观却以死寂为至高境界;大道无名,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太乙观武学却以镇定为要务。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唐梦生心中怦然如遭重锤,一时间无法开口。
姬瑶光又道:“历代修道之人,每多长寿者;太乙观号为道家正宗,论理应当最合道家养生之道,但为什么历代弟子中越是修为精深者越是易于早逝?今年坐化的华阳子,也不过四十二岁吧?”
唐梦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乙观武学,的确有过于追求清静无为之弊。为了求得空明寂灭的境界,势必要断绝一切可能引发变化与动摇的心念。诸念皆断,生机随之而绝。”他看看姬瑶光,“这种情形,与翠屏峰的阳关三叠似有殊途同归之处。”
姬瑶光微笑:“所以我说太乙观因处在九华山中,受佛家影响太深,专讲求‘空’与‘灭’二字,早已偏离了正道。”
九华山历来被视为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与五台山、峨眉山、东海普陀山并称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佛寺众多。太乙观弟子耳濡目染,对佛理之熟悉,远过于一般道家弟子。
唐梦生想到自己的莲花剑,莲花为佛家之花,他曾问过紫府真人为什么要以莲花命名这柄剑和这派剑术,紫府真人回答说,是因为九华山之得名本源于李白“秀出九芙蓉”的诗句,若直接以“芙蓉”命名,未免脂粉气太重,故名为“莲花”。
姬瑶光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唐梦生喃喃地道:“巫山武学同样源于道家,同样因为走了偏锋而生出诸多问题。姬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两家若能互相参详、取长补短,将可弥补各自的缺陷?”
姬瑶光的眼中闪起灼灼如火焰的亮光:“诚如唐兄所言。这正是我们想方设法引唐兄到圣女祠的原因。你我各取所需,唐兄可以借鉴巫山武学以救太乙观武学之偏,巫山门也同样可以借鉴太乙观武学来完善巫山武学。”
唐梦生注视着他:“你想如何来救偏?”
姬瑶光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应当从何处下手,但我知道我们已找对了方向。唐兄能够这样迅速而准确地领会我的意思,本身就说明巫山门与太乙观的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梦生默然许久,叹口气道:“我很想与你再探讨下去,只可惜我的肚子已快饿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吃点儿东西再说吧。”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他的肚子里果然隐隐传出不雅的“咕咕”声。
姬瑶光哑然失笑,答道:“唐兄请随意。”
唐梦生伸手取过身旁几案上的松子。
他没有送到口中去,手腕一翻,数十颗松子疾射向轮椅上的姬瑶光,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纵起,反手拔出背上长剑,横空掠向姬瑶光。
姬瑶光虽然吃惊,反应却丝毫不慢,左手袍袖一展,如行云流水,将松子尽行卷落在地,右手中的铁如意同时挥起,又是一道乌光射出,但唐梦生在半空中折转身形斜斜地飞落在神案上,乌光射空,唐梦生的剑已自背后刺向姬瑶光。姬瑶光飘然飞起,长剑击空。
唐梦生缓缓收回剑,仍旧停在神案之上。
六、大慈悲
他们对峙了片刻,姬瑶光,啊不,应该是姬瑶花,笑吟吟地说道:“唐梦生,你又何必这么动刀动枪的?幸好是我,若换了是瑶光,让你不小心刺上一剑的话,当心我一生气烧了你们的经书。”
唐梦生一笑:“你要烧就请烧,我从小就蒙家中长辈教导:女人要做的事绝不要试图去阻拦,只可坐观其成败。她若真要做,你拦也拦不住;她若不想做,你又何必去阻拦?”
姬瑶花讶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气糊涂啦?你不怕我真的烧了你们的经书、叫太乙观诸多弟子为了选新任住持的事情打得不亦乐乎?”
唐梦生摇头叹道:“我在出手之前已经认定你不是姬瑶光。说实话,你和姬瑶光的确很像,而且你说话时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姬瑶光,想必你们经常玩这种互换身份的把戏,能够完全融入到另一个身份中去,所以要辨认出你们两个真的很难。只可惜你太想得到某样东西的神情委实是过于明显了。这样的神情是姬瑶光不应该有的。”
姬瑶花注视他良久,终究嫣然一笑,这一笑之间,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声音也变得轻柔而悠扬:“我还以为你是将我当成了瑶光,才想偷袭擒拿我,迫瑶花拿经书来换呢。既然你已经发现我是瑶花而非瑶光,为什么还要出此下策?难道你认为偷袭我比偷袭瑶光更容易吗?”
唐梦生叹口气道:“若是让你去擒住甘净儿,要用多少招?”
姬瑶花略一凝神:“她不是我的对手,但我要擒住她却也不能。”
可是困坐在轮椅中的姬瑶光却在声色不动之间擒住了甘净儿。
姬瑶花当然明白唐梦生问这句话的意思。
唐梦生道:“老实说我不想挑姬瑶光做对手,所以才选上了你。只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你。”
姬瑶花轻轻地叹道:“看样子你对瑶光也很不错啊。你不想挑瑶光做对手,心底深处其实是因为紫府真人对瑶光另眼相看的缘故,所以你对瑶光很有好感,所以才不想与他为敌吧?”
唐梦生怔了一下才道:“你这样以为?”
姬瑶花凝视着他:“巫山弟子对我恨之入骨,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瑶光另眼相看。”
唐梦生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但是姬瑶光方才那种倦怠的神色,令他印象深刻,当下一笑道:“这大概是因为瑶光无所求,而你——”他没有说下去。
姬瑶花看着他,忽而微带嘲讽地一笑:“不错,我不但想重新统一巫山门,还想完美巫山武学。你不是也想做太乙观的住持、也想完美太乙观武功吗?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来巫山?”
唐梦生无言以对,只好苦笑着道:“姬大小姐,我说不过你,我们还是讲和吧。现在是不是可以请瑶光出来了?”
姬瑶花却道:“你真的肯定瑶光在这儿?”
唐梦生哈哈笑道:“我自然可以肯定,最初见我的人是姬瑶光而不是你!”
姬瑶花也是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有如春风拂过花林一般带着自然而然的俏皮与明媚,令得唐梦生心中不觉一怔,姬瑶花的神情态度,当真是瞬息万变,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笑容未敛,姬瑶花的声音与神态又是一变,带着淡淡的感伤,轻轻地说道:“你好像更愿意与瑶光打交道。看来瑶光的确有着无人能够抵挡的力量,什么也不必做,便有人争着去替他效力啊。你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瑶光?”
唐梦生扬起了眉看着她。
姬瑶花出了一会神,微微笑起来,温柔如春水的气息自她身上慢慢地漫染开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母亲似的怜爱与骄傲,望着空空的轮椅,仿佛姬瑶光正坐在椅上一般,说道:“瑶光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未能习武。可他是那样聪明,只有他才能发现巫山武学的缺陷何在。他发现,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过分讲求自然而然、任性逍遥,以至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
唐梦生心中一动。姬瑶花的话,令得他仿佛见到了远古洪荒时节那洪水滔天、无边无涯的景象。姬瑶光以此来形容巫山武学的弊端,委实再确切不过。
姬瑶花轻轻地走过来,扶着轮椅,说道:“瑶光看到了这一点,他决心要在他手中弥补这一缺陷,使巫山弟子从此摆脱为情障所迷、颠倒不能自主、彼此敌视、自相残杀的处境。瑶光的骨节从小就有病,那时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了,阎罗王说只有找一个温泉之乡,日日洗浴,或者可以缓解发病时的疼痛。可瑶光还是决定留下来。”
唐梦生暗自叹了一口气。姬瑶光的病躯之中,竟有着这样的大慈悲心与绝大的勇气。
姬瑶花继续说道:“我想方设法搜罗巫山各峰的武功,为的是瑶光能够更好地了解巫山武学。我盗取各个道观的武功秘笈,也是这个原因。当瑶光发现太乙观心法的奇特之处时,认为关键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我们设下了这个局。”
唐梦生看着姬瑶花。姬瑶花静静地迎着他的注视。
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令得唐梦生不觉想到了殿前石阶旁的扫坛竹。细细柔柔的绿竹,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疾风暴雨也不能摧折的坚韧。
唐梦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七情六欲如水无岸——瑶光想做一个巫山门的大禹王吗?”
姬瑶花嫣然而笑:“你以为呢?”
唐梦生喃喃道:“禹王治水,这是何等功德,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姬瑶花的欣喜见于形色,就如一个乍得珍宝的小小女孩,喜滋滋地道:“我一直担心你不肯留下来呢。瑶光就在神女像后的小厢房中,你去陪陪他可好?我要去看看甘净儿。”
姬瑶花伸手在神案下某处按了一按,殿门处的地板移开,她自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手中,飘然而人,地板复又合拢。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唐梦生已感到了她神态的变化。将要面对甘净儿的,是一个冷静镇定、自信而高傲的姬瑶花。
以这样从容而优雅的神态去面对已成为阶下之囚的甘净儿,想必最能打击甘净儿的自信心吧。唐梦生望着她冉冉而没,嘴角不由得浮上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笑意。
七、空惆怅
神女像后有两间小小厢房,右边一间房门紧闭,左边一间,竹帘后透着隐隐灯光。
唐梦生揭开竹帘走了进去。姬瑶光靠在窗边的木榻上,伸手将榻旁小桌上的灯光剔亮一些,示意唐梦生在桌边的竹椅上坐下。
小小一间房中,除了一桌一椅一榻之外,便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
唐梦生一坐下来便道:“我已决定留下来与你们共同参详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
姬瑶光微微一笑:“我听见你们的话了。”
唐梦生有些惊异:“是吗?”隔了一道墙,距离又有些远,并未修习过内功的姬瑶光却能听到他们在大殿中的谈话?
姬瑶光笑着说道:“方攀龙设计的传音通道,可以让坐在这儿的我听见圣女祠内任何一个角落中的声音。瑶花对你说的那番话,令你很感动是吧?”
唐梦生不觉皱起了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光悠悠然说道:“这一番话,三年前瑶花也曾对方攀龙说过。”
唐梦生一怔,心中仿佛陡然失落了什么东西般感到异样的怔忡。
姬瑶光凝视着他说道:“我之所以没有去找一个温泉之乡住下来养病,仅仅因为我是姬瑶花的弟弟。我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唐梦生的心中又升起那种扑朔迷离、如梦如幻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之中谁说的是真话。
姬瑶光又道:“五年前,瑶花在修习巫山云雨时发觉不能达到顶峰,便推测这是不是因为巫山武功分为十二峰、彼此之间隔绝不相往来的缘故。她推想也许融汇十二峰的武功,将可使她达到完美之境。”
他叹息道:“瑶花太过聪明。世间聪明才智之士,是不可能满足于寻常生涯的。他们必定要去为众人所不敢为之事,成众人所不能成之功业,否则,他们的才华将令他们疯狂或是窒息。”
唐梦生一笑:“这也是你对自己的描绘吧?”
姬瑶光也是一笑:“是。瑶花的才华,用在了武功之上,而我则一心想修仙道。你知道,我自幼为病痛所苦,不能像瑶花那样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巫山之中,所以很想修得仙道,以求摆脱这皮囊的束缚,逍遥于天地之间。”
窗外风雨之声已渐渐变弱,夜雨孤灯,正是最宜清谈之时。
唐梦生深深地打量着他:“但是你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姬瑶光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和瑶花是双生子,从小到大,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五年前当瑶花因为修习神女峰武功遇上魔障、几乎走火入魔时,我就明白了我不能丢下她独自去寻求解脱。”
他的目光一转,注到了唐梦生的脸上:“当你的左手受伤时,你的右手也会感到疼痛。”唐梦生但笑不语。然而他的心中,却微微牵动了一下。
姬瑶光继续说道:“当瑶花受伤之后,我才醒悟到,天道即人道,没有了瑶花,我不可能修炼到圆满无缺的境界。”
唐梦生不解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点?你若不说出来,我就算有些怀疑,只怕最终还是会接受令姐说的那个手足情深的理由,体谅你们的做法,甚至于全心一意地帮助你们完成心愿。现在我知道了真相,只怕很有可能会作出另一个选择。”
姬瑶光答道:“因为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方攀龙。”唐梦生震动了一下。
停了一忽儿,姬瑶光接着说道:“方攀龙曾经对我说,瑶花的心就如那巫山云雨,千变万化,是他没有能力把握的。他喜欢上了瑶花之后才发觉这一点,可那时已经迟了,他已无力自拔。方攀龙他修习土木机关之学,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所以他们这一脉的武功向来讲求精确无误,讲求能够把握住所有变化。可瑶花却是这样变化莫测,有时候我觉得连我都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她打算干些什么。方攀龙又怎么能够了解瑶花,怎么能够把握住瑶花的心思?我发现他的迷失与错乱时,曾经试图点醒他,告诉他瑶花并不是他最初喜欢上的那个可以为我牺牲一切的温柔慈爱的姑娘,但已经太迟。”
他感伤地转过目光看着门口的竹帘:“圣女祠内的所有机关,都是方攀龙在那一段时间里设置的;我所有的防身武器,也都是他在那个时候为我打制的。这是他的绝笔。”
唐梦生不由得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担心自己会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姬瑶光道:“他并没有死,瑶花将他关在他自己打制的囚室中,锁住了他的手足以免他在狂乱之中会伤害到他自己。阎罗王来看过,说是药石无用,必须得另想法子。他答应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其他人还不知道方攀龙的情形。”
唐梦生暗自忖度,难怪得姬瑶光要警告自己。姬瑶花就如那峡江一般,看似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方攀龙就是前车之鉴。
姬瑶光回过目光来看着唐梦生:“瑶花曾经说过,你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可亲,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的心法,你比其他太乙观弟子都要领悟得更好。我本不必为你担心。但是瑶花说起话来真能骗死人,如果你真的被瑶花说的话所迷惑,成了第二个方攀龙——我这样说也许不太对,毕竟你很清楚瑶花现在的身份,而且你这个人也与方攀龙大不相同——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能保持住一颗清醒的心来面对这一切,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唐梦生默然不语。许久,他抬起头来问道:“能否让我见见方攀龙?”
姬瑶光摇一摇头:“他现在的情形,我想他并不希望让别人见到。”
唐梦生沉吟着道:“我想和他谈一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旁听。方攀龙对自己设计的传音通道一定很熟悉也很敏感,如果我们的谈话会传人别人耳中,他就不会对我敞开心扉。”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伸手在墙上一按,一道小小的暗门打开,里面亮起了火光。唐梦生看看门内的地道,略一踌躇,低头钻入了地道中。
暗门在他身后合拢。
八、若痴狂
小小的地下室中,通风良好,洁净而干燥,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清香。
唐梦生一眼便看见了盘坐在石床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的方攀龙。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攀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蓬头垢面的狂乱模样,而是面貌俊朗,衣服洁净。即使在囚室之中,他的神态中也带着一点天真的阳光似的爽朗,看上去简直像个大男孩子。
方攀龙只看了他一眼,又以手代笔,在石床上画着无形的图案。
唐梦生注意到方攀龙的焦躁以及那无意识的、杂乱无章的图形。他的内心是不是也像这无形的图案一样纷乱?唐梦生沉思一会,说道:“这囚室之中,是不是也有传音通道,可以让方兄听见我和姬瑶光的谈话?所以方兄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
方攀龙终于讶异地抬起头来看他:“你是猜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
这一回轮到唐梦生惊讶了:“真的有?姬瑶光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
方攀龙的脸上掠过一阵迷糊恍惚的神情,惊异地道:“我没有告诉过姬师姐和瑶光?我还以为我早就告诉了他们呢。”
唐梦生在石床的一角坐下,审视着方攀龙,说道:“方兄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是不是觉得很难忍受?”
方攀龙怔怔地道:“我为什么要觉得难受?姬师姐每天都要来看我,她锁住了我也就是锁住了她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她出入无常,我经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见她一面。”
唐梦生又是一怔。方攀龙这话,又像是痴狂,又像是清醒。
他停一停才道:“你其实早已知道姬瑶花是什么样的人,对不对?”
方攀龙的脸开始抽搐,他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却无法做到,只能咬紧了牙转过脸孔去。
唐梦生注视着他,慢慢地说道:“我在少年时,曾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我的一个小堂妹。我想姬瑶光当初喜欢上甘净儿时,也是同样的情形吧。”那样纯真的少年时代,初初觉醒的他们睁开迷蒙的眼睛时,身不由己地将眼前所见的那个人看作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方攀龙转过头看着他,好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唐梦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时候我的痛苦,也许比你更深吧。先父在池州任职时,将我送人太乙观习武,是因为我体质太弱。人人都以为,我能够改变自幼多病之躯,便已大幸。但是我后来却在秀字辈弟子中如此之快地跃然出众,每个人都很诧异,却没有人想得到,我之所以下如此的苦功修炼,无非是想借太乙观清心寡欲的武功,来忘记这不应有的爱恋。”
方攀龙不由得问道:“你成功了吗?”
唐梦生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年时那苦苦挣扎的情形,甚至当时的痛苦心情,可是当去年我回老家见到已嫁为人妇的小堂妹时,我又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将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现在的她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温和慈爱的小妇人而已。”
方攀龙震惊地看着他:“就这样?”少年时的痴狂与热情,都将是这样的结局?
唐梦生又道:“我还没有说完。现在的她当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龙的神情明显地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对唐梦生有了亲切之感,说道:“难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观弟子不同。”
唐梦生凝视着他:“你想试一试吗?”方攀龙一怔。
唐梦生道:“太乙观练气之术,讲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不能摆脱俗世中爱恋之情的唐梦生,与心地空明、寂静无为的唐梦生,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外在的那个唐梦生面对他的小堂妹时仍然有着爱意,内在的那个唐梦生却能无嗔无喜地观望着这一切,有如风过水无痕,水流石无迹。”
方攀龙出神地望着虚空,忽而说道:“这样子修习到后来,内在的那个唐梦生是不是会最终盖过外在的那个唐梦生,让你完全淡忘掉你的小堂妹?”
唐梦生耸耸肩:“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不过,按太乙观的心法来说,应当是这样。”
方攀龙怔了许久,忽地大笑起来:“我真傻,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关系?我若不变回到过去那个方攀龙,又怎么能帮姬师姐去完成她的心愿?”
唐梦生震惊地看着方攀龙。他不知道方攀龙现在的情形,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如果修习太乙观的心法,方攀龙最终会淡忘他当初对姬瑶花的爱恋;然而他要忘却,却是为了恢复清静空明的心境,为了更好地帮助姬瑶花。
唐梦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修习成功之后的方攀龙会变成什么样子。像方攀龙这样心志专一的人,本来是最容易修习到太乙观所讲求的空明寂灭的境界的。然而推动他达到这一境界的,却又是他心中不可自抑、已入魔障的爱意;甚至他的空明寂灭之境中,也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景象,那就是姬瑶花的身姿。
一念及此,唐梦生霍然一惊,深思地望着方攀龙。
太乙观历来认为,必得剔除人心中种种杂念,如水洗镜面,才能达到空明之境。然而这是不是违背了自然之道?方攀龙沿着他心中的爱意走上的这条路,是不是更顺应这自然而然的天道?唐梦生的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
以方攀龙的眼光来看太乙观心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姬瑶光说得不错,太乙观的心法,的确有不合大道之处。天地之大德日生,天道即人道。人世间那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生机与爱意,便是天地之道。
空明寂灭的心境之中,若无这一番生机与爱意,便是一种死寂之境,如何能修得大道。
唐梦生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更深:“方兄,多谢你了。”
方攀龙莫名其妙:“是你要教我太乙观心法,又不是我来教你机关之学,你谢我干什么。”
唐梦生哈哈一笑:“是极是极,我竟然也糊涂了。”
九、试锋芒
日出之际,圣女祠中百鸟争鸣,平添了许多生气。
唐梦生伸着懒腰自大殿中走出。
姬瑶花站在庭院中,遥望着天空中变幻的云霞出神。
唐梦生不能不注意到,她已换回女装,而且很显然是精心修饰过,一袭雨过天青冰纹缭绫长裙,肩头笼着碧色蜀锦披帛,长发低低地挽了个堕马髻,随意插一支碧玉钗,腰间的绿罗带尾端以淡绿丝绦系了一颗明珠,长长的流苏在晨风中轻轻飘拂着。
唐梦生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着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一个梦境中,眼前的人影随时会随风而逝。
姬瑶花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方才略有恍惚的神情已消失无踪,那个冷静聪慧、目光敏锐的姬瑶花又回来了,她只看了唐梦生一眼,便微微一怔,说道:“你昨晚与方攀龙的一番话,令你们有了什么样的感悟?怎么不但方攀龙有了很大的变化,连你也有了变化?”
唐梦生也是一怔:“你都听到了?”
姬瑶花抿嘴一笑:“瑶光答应你不听,我可没有答应。”
唐梦生只好苦笑。他低头看看自己:“我能有什么变化?”随即笑道,“不会是因为我一个晚上没吃饭,就变瘦了吧。”
姬瑶花眉头微皱:“昨晚你在与方攀龙谈话之前,对我的态度之中,有着连你自己也未能察觉的防范之心,因为你下意识里一直在防范我欺骗你甚至诱惑你,对不对?所以你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警惕这一点。可是现在,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你甚至丝毫也不掩饰你对我现在这个样子的欣赏之意。为什么?”
姬瑶花的敏感与锐利令唐梦生不由叹道:“姬大小姐,在你面前,没有人能隐瞒什么。我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索性任其自然,不加掩饰。”
姬瑶花又是一怔:“太乙观心法不是讲究要清心寡欲吗?你却为什么对自己的情感不加约束,由它泛滥?”
唐梦生注视着她说道:“姬大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否给我真实的回答?”
姬瑶花一笑:“一定是瑶光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所以你不敢相信我的话,才要我保证真实。你问吧,我一定会给你回答;至于这个回答是不是真实,你去问瑶光吧。你要问什么?”
唐梦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现在对小温侯是怎么样的心情?”
姬瑶花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道:“这个啊,好像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吧。”
唐梦生微笑:“你曾告诉我,瑶光认为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你们认为若加以约束便不合自然而然的大道,可是你又为什么不去放纵自己对小温侯的这番心意呢?”
姬瑶花回过头斜了他一眼:“你这人明知故问啊。”
天底下贩夫走卒都知道,小温侯之所以迟迟未能将姬大小姐娶过门,完全是因为姬家少爷从中作梗。姬大小姐身处其间,也是够为难了。
唐梦生追问道:“我自然明白个中原因。那么你因为瑶光的缘故而抑制住自己的这番心意,又算不算有违自然之道呢?还有,据说朝云峰弟子世世代代都是药王庙的女巫,所以她们必得约束自己的心,不能有俗世爱恋之情,这似乎也大违巫山门所说的自然大道吧?为什么你们却都视为理所当然呢?”
姬瑶花低眉不语。
唐梦生进一步说道:“瑶光曾说,巫山云雨一脉,必得领略情之滋味,才能将其中真谛发挥到极致。以姬大小姐的眼界之高,能够遇上一个小温侯,实属难得;本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瑶光如此聪明,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可他却阻拦你再向前走,这又是什么缘故?”
姬瑶光的声音自殿门外传了过来:“唐梦生,你不是要在我和瑶花之间挑拨离间吧?”
姬瑶光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下石阶。姬瑶花走过去扶着他。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我阻拦瑶花,是因为我害怕这条路走下去会让瑶花粉身碎骨。瑶花若是放纵自己沦陷,情深如痴、情痴如狂之际,固然可能将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发挥到极致,但更可能会因为无力自拔而失去自己,变成一个为情所困的深闺怨妇。你知道神女峰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
唐梦生脱口道:“望夫石。”
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变成了哀怨不可自拔的望夫石。
姬瑶光轻叹道:“明明知道是一口井,我又怎能眼看着瑶花掉下去而不加援手?”他宁可姬瑶花选择方攀龙,也不希望她选择小温侯。也许姬瑶花只有选择一个她不那么着紧的人,才能够保持住一颗冷静清醒的心,进退自如。
但是那样做的话,她只怕又永远无法攀上巫山云雨的境地。
姬瑶光觉得自己的思绪又开始纷乱。
唐梦生只一默然,便说道:“姬大小姐为了你的反对而约束住自己的心,似乎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姬瑶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唐梦生一笑:“其实巫山武学,也不是不可以自救的,只是你们囿于历来的习惯,一直不敢去尝试罢了。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对吧?你们的心中若有了约束住七情六欲的念头,一念既生,由心所至,那么无论是放纵还是约束,无非自然之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姬瑶花与姬瑶光对视一眼。
姬瑶光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欣然的笑容,姬瑶花的眼中则闪起了灼灼如烈焰的光采,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她默然一瞬,又道:“倘若我能够借用你们太乙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练气之术,将纵情之我与守定之我融为一体,要执著便执著,要飘摇便飘摇,纵使是天意难问,世情不测,人心多变,又岂奈我何?我自能在变与不变之间,来去由心。”
唐梦生心中不党一震。天意难问,世情不测,人心多变。姬瑶花之所以迟迟不愿踏入温侯府,想必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她始终不能真正信任这个人世。她信任的,也许只有姬瑶光而已。
这个看起来七窍玲珑、千变万化的女郎,其实从未真正走下过神女峰。
但是自此以后……唐梦生忽然觉得非常后悔,自此以后,姬瑶花会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而且看起来他只怕十有八九会被卷进去。
也就在这时,云雾之中,一线箫声自山林间扶摇而上。
姬瑶花微微一笑:“伏日升来了。他想必是来救甘净儿的吧。”
姬瑶光若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唐梦生听得出他叹息中的忧虑。姬瑶花刚刚有所领悟,便想要在伏日升的身上一试锋芒,只怕会冒很大的风险。
但是她若不去一试锋芒,只怕就不是姬瑶花了。
十、任飘摇
一曲终罢,祠门外有人笑道:“姬师妹,我已来了,为什么还不打开祠门?”
姬瑶光伸出拐杖在石阶上某处敲了一敲,祠门悄然打开。
伏日升大步而入,在庭中站定,一揖到地,说道:“三位早安。”
他轻轻地敲着手中那支黝黑中带着点点暗红、如血色斑斑的铁箫,向姬瑶花说道:“多日未见,姬师妹你可安好?”
姬瑶花莞尔:“我当然很好。你为什么不问净儿师妹的下落?”
伏日升只一笑道:“我知道姬师妹并不会对净儿怎么样。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姬师妹要对付的始终是我而不是她吧。”
姬瑶花叹息般说道:“伏师兄,你文采风流,在我们之中,本来你是最有希望将讲求灵性与悟性的巫山武学发挥到极致的,所以自从知道你的身份后,我就对你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伏师兄你能够与我合作,共同参详巫山武学,寻找到一条完善之道。但是……”但是他们却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
伏日升凝神注视着姬瑶花,良久,摇摇头道:“姬师妹,今天的你真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间要对我说这些话?”
他记得姬瑶花好像习惯在动手整治某人之前,都会好言好语地安抚这人一番,告诉他这一刀下去不会太痛。她是不是终于打算与他来一个了断了?
姬瑶花的神情之间,始终带着若隐若现的温柔情意,轻声说道:“伏师兄,我想知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我?”
终于摊牌了。
伏日升苦笑道:“看样子今天我若不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是休想离开了。好,什么时候你能证明给我看,你已找到了完善之道,我就什么时候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你!”
姬瑶花紧盯着他:“一言为定?”
伏日升心中略一迟疑。他是不是又上了姬瑶花的当了?但是此时此刻,由不得他说一个“不”了,当下慨然答道:“一言为定!”
姬瑶花微微一笑,向后飞掠而去,没人大殿之中,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尺许来长的晶莹短剑。
姬瑶光皱起了眉头,轻声说道:“伏师兄,这柄短剑,名为‘断玉’。”
伏日升微异:“断玉——削金与断玉,好像是内廷供奉黄中天收藏的一对宝剑吧?”
姬瑶光在一旁悻悻地道:“也是黄中天送给小温侯的订婚贺礼。”
所以落到姬瑶花手中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们都知道,神女峰的武功有这么一种禁忌,所以姬瑶花几乎从来不用金铁之类的兵器。小温侯送她这柄剑,更多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因此姬瑶光理直气壮地将这柄短剑收了起来,免得看着碍眼。
但是现在,姬瑶花却似乎要用这柄剑与伏日升动手。她想尝试驾驭的,不仅仅是神女峰武功的这一点禁忌,还有她心中对自己的忌惮。
伏日升注视着她:“我记得姬师妹你从未修习过剑法。”
姬瑶花眉尖轻扬,嘴角含笑:“这个就不劳伏师兄你操心了吧?”
伏日升心中暗叹一声,身形一转,向右侧飘开,两人同时伏下身来,如鹰欲击,如虎欲搏,注视着对方。
唐梦生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姬瑶光身边。
对视片刻,伏日升蓦地纵身飞起,铁箫呼啸着凌空击向姬瑶花。圣女祠中的鸟儿,被箫上的劲气所迫,都惊叫着飞向祠外的山林。
姬瑶花不退反进,断玉剑在伏日升的铁箫上一搭,身形如风中落花般轻轻飘起,翻转到伏日升身后,断玉剑随即点向伏日升的肩头。伏日升肩头一沉,让过短剑,身形随之侧转过来,铁箫带起一股旋风,迎上了姬瑶花的短剑。
姬瑶花右手回收,左手长袖拂过,如流云出岫,卷住了铁箫。
伏日升向后疾退,抽回铁箫,讶异地赞道:“瑶花你今日这一招‘流云飞袖’大有自然飞扬之意啊!”
姬瑶花一笑,左手张开,如拈花枝,柔柔地扫向伏日升的脸孔。
伏日升的神情变得凝重,横过铁箫迎击。
唐梦生凝神注视着姬瑶花和伏日升。神女峰的武功,向来以绵柔见长,所以有“十丈软红缚仙索”之名。但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伏日升的铁血箫施展开来,的确有风云变色之感;姬瑶花若一味以柔自卫,只怕在伏日升攻势颓丧之前便已失守。所以她要抢攻。
伏日升连连让过拂云手的数次攻击,一边招架一边说道:“瑶花,你为什么不再用断玉剑来迎战了?是不是因为你对自己还没有把握?”
姬瑶光皱了皱眉:“瑶花在玩火。不论别的,单只是情之一字,又岂是那样容易把握住的?瑶花明白你所讲的道理是一回事,要将这道理化为武功招式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古以来,知易行难。”
唐梦生道:“如果你觉得她的情形不对,就赶紧提醒我去阻拦他们再打下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姬瑶光转过头来道:“是啊,免得瑶花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的经书也要完了。”
唐梦生笑一笑。姬瑶光的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
他转头望向姬瑶花。的确,无论姬瑶花如何天资杰出,又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自己的心得化入招式心法之中,用以对敌?
他是否该阻止他们打下去呢?可是姬瑶花向他摇了摇头。
他心中大为吃惊。姬瑶花似乎已颇得太乙观那“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心法之要,即使面对着伏日升这样的对手,她的心境也仍旧保持着清明冷静,有闲暇来关照局外的动静。
姬瑶花已回过头去,向伏日升嫣然笑道:“难得伏师兄一直惦记着我的断玉剑,我又怎敢不让伏师兄见识见识。”一边说着,她已攻出一招。短剑如林中青蛇,蜿蜒游动着,缠向伏日升的铁箫。
伏日升霍然一惊:“这是集仙峰的分水峨眉刺的路数啊,姬师妹,你兼学两峰的武功,不能不让人担心会走入歧路。”
姬瑶花一笑道:“是吗?”
铁血箫尖锐如闪电的呼啸声中,夹杂着断玉剑与拂云手那细密缠绵有如春日细雨的攻击。
伏日升的攻击越来越迅猛,姬瑶花的神情也越来越温柔甜蜜。
断玉剑与拂云手的招式也逐渐变得如绽放的花枝一般绚丽多姿。
暴风雨般的铁血箫,本应轻易摧折这花枝。然而每当姬瑶花将要陷入柔弱无力的境地时,断玉剑便会突然间变得如铁血箫一般狂野,隐隐然带着龙门观剑式中那种黄河湍急、鱼龙百变的奔腾之势。
伏日升的神色之间,更见惊异。
唐梦生心念微动,出神地注视着姬瑶花的招式变化。姬瑶花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温柔甜蜜,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天空般的明净无尘。
断玉剑的招式是如此变化多端,姬瑶花却能自如地把握住从缠绵到惨烈的诸般变化。
绚丽多姿的外表,冰冷无情的内心;波澜不惊的真气,妖冶狂放的招式。姬瑶花将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而自然。
她不再战战兢兢地警惕着自己对小温侯的感情以及神女峰历代弟子对金铁之器的忌惮,集仙峰与龙门观的招式与神女峰的心法在她手中慢慢儿糅为一体,是这样挥洒自如。
姬瑶光也已看到这一变化,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喃喃地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巫山云雨任飘摇,应当便是这个样子吧。”
唐梦生叹道:“这就好像是一位禅宗大师打的禅语。那位大师站在门槛处,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问他的弟子,他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没有一个弟子能够回答。瑶花现在的有情或是无情,又岂是伏日升能够把握住的。”
姬瑶光微笑:“我说你们太乙观中佛家的毒太深,动不动就拿禅宗的公案来打比喻。”
唐梦生一笑:“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道理既然相同,借借佛家的比喻,又有什么关系。”
伏日升忽然一翻身跃出了战圈,叹息道:“姬师妹,恭喜你成功了。”
十一、春风剑
姬瑶花笑吟吟地收起了断玉剑。
伏日升看向唐梦生,说道:“看来我低估了这位唐兄。姬师妹的大彻大悟,与你的指点不无关系吧。不知唐兄是否也有所领悟?”
唐梦生正待回答,姬瑶花已抢先说道:“伏师兄,你既然已经认输,为什么还要向唐梦生挑战?”
伏日升一笑:“姬师妹,你成功了,不代表别人也能成功。巫山十二峰,只要有一峰未能臻于至善至美之境,都不能算你完全赢了,我完全输了。”
姬瑶花嗔怪地道:“我若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就不会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你若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我就始终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和我立下赌约时就算好了这一点,对不对?”
她的嗔怪中含着丝丝娇柔,令人无法忍下心来让她失望。
伏日升凝神看了姬瑶花一眼,又叹息了一声:“姬师妹,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
姬瑶花含笑看着他。
伏日升又道:“我当然不会那样捉弄你,我只不过是想要确认你这条路是否能够让巫山弟子都走得通罢了。只有你和唐兄从不同的方向努力都能成功,才能让我相信你现在的成就不是因为你天资杰出,而是因为你找对了道路。姬师妹,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梦生心中暗叹。伏日升自始至终都能令人感到他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善意。只怕没有人可以抵挡伏日升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热情关切。
姬瑶花微笑着看向唐梦生。唐梦生摇着头笑道:“只怕我要让伏兄失望了。我不如姬大小姐,纵有所得,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心法化为招式。”
伏日升注视他片刻,说道:“何妨将你的所得说来听听?”
唐梦生静了一忽儿,说道:“太乙观历来相传,有九派剑术。”
伏日升点一点头:“我听说过。怒涛狂暴,秋声萧瑟,高山持重,流云飘逸,冬阳温厚博大,落叶变化精妙,秋水清静无尘,莲花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飞烟如清风过眼无迹可寻。太乙观以此剑法,命名习成剑法的几名秀字辈弟子。我领教过流云与飞烟,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你那两位习练高山与秋水剑法的大师兄么……”
唐梦生一笑:“秀山和秀水两位师兄位高望重,这些年来与人交手的机会委实太少,何况他们面对的又是三位巫山弟子,难免会失手。”
伏日升不以为然地道:“但是秀云和秀烟却从我们三人手中救走了秀山两人。”
唐梦生道:“那是因为这一回你们在明我们在暗。而且秀云和秀烟因为年轻气盛,是我们几个中最经常和人动手的,说起来打架的经验比我还丰富。”
伏日升道:“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是秀山秀水的败,还是秀云秀烟的胜,其实都无关乎剑法本身?”
唐梦生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想说,无论胜负,就我看来,太乙观九派剑术,都还不足以令伏兄拱手认输。”
不但是伏日升,姬瑶花姐弟也都诧异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接着说道:“太乙观剑术分为九派,心法亦随之分为九脉。不过百川归海,归结起来无非是八个字: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心法既然殊途同归,招式自然也每多异曲同工之处。从伏兄与秀山秀水以及秀云与秀烟的交手来看,其实都是在伯仲之间,很难立判高下。而我自认为论内力之精深,我不如秀山秀水两位师兄;论临阵变招之迅速灵活,我又不如秀云秀烟两位师弟,所以我若以太乙观现有的九派剑术之一与伏兄交手,可以说并无多大胜算。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若能在九派剑术之外再创一派全新的剑术,又会如何?”
伏日升“哦”了一声,极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唐梦生道:“我会将这一派剑术命名为‘春风’。”
伏日升沉吟了一会才道:“九九归一,你将太乙观九派剑术归结为‘春风’,究竟有何用意?”
唐梦生吁一口气,回过身望向圣女祠下云雾中隐隐可见的滔滔江水,慢慢说道:“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它该是世间至为有情之物吧?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春风化雨,又何尝不是这样无嗔无喜、无私憎无私爱?你能说它是有情之物吗?所以,不是深具爱心之人,不能修习这一剑术;不是冷静无情之人,同样也不能修习。”
伏日升与姬氏姐弟都默然无语。
姬瑶花深思地望着唐梦生。唐梦生曾经想忘却他心中的爱恋,但是现在却要坦然面对他心中不能忘却的那点世俗之情。
爱一人,与爱天下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唐梦牛一笑道:“现在伏兄是否能判断我的所得合不合伏兄的心意?”
伏日升也是一笑:“听唐兄一言,令伏某得益非浅啊!姬师妹,看来你和瑶光误打误撞的,还真找对了人。好,我现在便将上升峰的心法写下来交给你。借你披帛一用。”
姬瑶花扯下肩头笼的碧色蜀锦披帛,一扬手挥洒开来,唐梦生会意,接住另外一头,平平地铺在空中。
伏日升自靴筒中取出笔与砚盒。他凝思了片刻,挥笔写下两句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姬瑶花嫣然而笑,道:“上升峰的心法真谛,原来真的是这两句话。”
伏日升一边写一边说道:“上升峰的心法,其实分为两路,一路名为英雄血,练成的招式便是铁血箫;另一路名为蝶恋花,并无招式,但会浸透习练者的整个精神气象。”他长叹道:“姬师妹,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会成功了。”
姬瑶花凝视着他:“那么伏师兄是否愿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呢?”
伏日升大笑:“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姬瑶花默然许久,忽而一笑,说道:“你若肯改变,你就不是伏日升了。”
伏日升的笔下一直未停,写完之后,他收了笔砚,拍拍手道:“好啦,现在是不是该让净儿出来了?”
姬瑶花微笑:“伏师兄,你阅尽人间花枝,但是对净儿师妹,始终还是不一样啊。”
伏日升略一沉吟,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在净儿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吧。她在哪儿?”
姬瑶花斜睨着他,说道:“净儿师妹一直在旁边听着看着呢。伏师兄虽说是输给了我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但是毕竟是为了救她才会与我立下这个赌约。我想净儿师妹心里一定感动得很呢。”
说着,姬瑶花一挥袖,指风击中正殿上的匾额。“当”的一声轻响,殿内似是某处机关打开,“吱呀呀”的一阵转动声,甘净儿随之飞扑了出来。
她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盈盈落地。囚禁了一个晚上,她的脸色略略有一些苍白,但神情之中却极是高兴,拍着手道:“我一直知道伏师兄你对我好,现在终于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了!”
伏日升皱皱眉,无可奈何地道:“我们走吧。”
直到将圣女祠远远地抛到身后,伏日升才道:“从今往后,你一定要离姬瑶花远远的。”甘净儿本来就不是姬瑶花姐弟的对手,再加上一个唐梦生……
甘净儿抱着他的手臂,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存心要去招惹他们,每次都是他们先来找我们的麻烦。你真的交出了上升峰的心法?”
伏日升叹道:“不交又能怎样?不交你能出得来吗?”
甘净儿眼波一横,嫣然一笑,将头依在他手臂上,心中满涨的欢喜几乎要让她飞起来。
伏日升见她这样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儿,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姬瑶花肯这样轻易地放出甘净儿,是不是别有内情?
十二、乾坤定
在姬瑶光的书斋中坐下,姬瑶花自书架上抽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信套中是薄薄一张信纸,展开来,却是紫府真人的笔迹:
取回经书者,即为太乙观下任住持。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抬起头来:“这么说,先师早已经知道,经书在你们手中?”甚至于根本就是他默许姬家姐弟带走经书的?
姬瑶花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疑惑,微微一笑:“你师父啊,可没有那么洒脱。你师父不是约瑶光去太乙观谈经论道吗?我便扮成瑶光到了太乙观,先将经书拿到手,然后才和你师父谈判的。你师父他担心我毁了经书,才肯按我划的道儿走呢。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师父的胸襟,居然真的敢将这样重大的事情交托给我。他倒不怕我拿这个要挟太乙观。”
唐梦生暗自苦笑。姬瑶光已将那本泛黄的经书拿在手中,在唐梦生眼前一摇一晃的,欲笑不笑地道:“唐大住持,有了这柄上方宝剑,你那些师兄师弟,想必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你喽?”
唐梦生笑了起来:“姬兄,你觉得他们会吗?秀山师兄可是认定了这是我和你们两位串通了做就的圈套。”
姬瑶花莞尔一笑:“哦,不管是伏日升那群人,还是我们自己,在拦截太乙观弟子时,可都是一视同仁。即使我们很看得起你唐梦生,也不会替你铺平了路让你走上来。你可是凭你自己的真本事,才闯到圣女祠来的。”
唐梦生耸耸肩道:“这番话我那几位师兄弟,甚至于长老堂那些榆木脑袋都是听不进去的。”
姬瑶光打量着他:“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还需要我们大力相助?”
唐梦生看看他们,忽地又是一笑:“姬大小姐,我怎么觉得,要是请你们两位相助的话,只怕会越帮越忙?”
姬瑶光“啪”的一声将经书丢到了长案上。
这样不敬重不爱惜这本事关重大的经书。
唐梦生的眉头不觉便跳了一跳。
姬瑶花笑吟吟地道:“我只是在想,要是不能就此定下住持人选,太乙观会不会一分为二甚至于一分为九呢。”
秀山和秀水都是呼声极高的继任住持人选,几位年轻的师叔也当仁不让,他们这群秀字辈弟子中,也难说不会冒出几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来……
唐梦生不觉叹了口气,喃喃说道:“那样的话,太乙观可就热闹了。”
姬瑶花注视着他:“所以我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姬瑶光已翻开了经书,一直翻到紫府真人的名字下面。
绿纱窗下,泛黄的纸张上,太乙观秘制的松香朱砂写就的字迹,虽历数十年,仍是鲜明得有如刚刚落笔一般。
姬瑶花含笑道:“就让瑶光替令师写上你的名字吧。”
唐梦生吃惊得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
姬瑶花视而不见地继续说道:“方才给你看的那封信,并不是紫府真人的亲笔,而是瑶光临摹的。你辨别出来了吗?”
唐梦生急忙抓过那张信纸,放在眼底下细细地看。
一经姬瑶花提醒,他才能看出一点儿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皱起了眉头:“先师下笔,笔端真气流动,还是与姬兄有所不同的。无心人来看,自是毫无二致;若是有心人来看,只怕瞒不过去。”
姬瑶花道:“但若是有了唐兄你的协助,又大大不同了。”
她伸出右掌,抵住了唐梦生的左掌;左掌伸出,则抵住了姬瑶光的后心,一边含笑说道:“我在拿经书的时候,还拿了一点儿太乙观精制的松香朱砂和紫府真人常用的一支笔。唐兄,就让紫府真人借我们三个人的手,来写下太乙观下任住持的名字吧!”
唐梦生怔了一怔,蓦然笑道:“好!”他自问于心无愧。
真气自他的掌心流向姬瑶花,再经姬瑶花渡入姬瑶光体内。
也许这样一来,姬瑶花将会真正理解太乙观的心法要诀,而不再停留于按图索骥。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姬瑶光提起了笔。
没有人可以质疑写在经书上的这个名字。
客船顺江而下,春潮湍急,船行迅疾。
秀山一行人默然坐在舱中。唐梦生独自倚在窗前。
船行之际,两岸山峰相对而出,杨柳依依,如迎嘉宾。
他心中忽地闪过梁元帝写巫山巫峡的两句诗: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其时日已高升,峡谷之中已明亮起来,仰望两岸青翠山峰,在日光水色映照之下,真令人有隐带笑意、流光溢彩之感。
他心中升起异样的感动。在此之前,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光去看过周围的一切。而现在,往日里在他眼中空明寂灭的一山一水,忽然间都似有了‘生命一般鲜活起来,令他的心中觉得煦暖光明,充满了宽容的温情,仿佛可以拥抱世间万物一般。
坐在他身边下棋的秀云与秀烟,并不知他心中的感触,然而他身上渐渐散发出来的煦暖之气令得他们还是抬起头来讶异地看着他。
他们望见了云雾缭绕的神女峰。
唐梦生心中不觉生出惘然的叹息,心神也如这云雾一般飘摇不定。
他知道终有一日,巫山门将脱胎换骨,不复那七情六欲如水无岸时节的狂乱。这是姬瑶花的巫山门。
然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属于姬瑶花的这个无论外表如何狂野、内心都冷静如镜的巫山门,还是更喜欢属于伏日升的那个无拘无束、热情得近于颓废的巫山门。
可是不论他如何选择,那个如巫峡之水一样变化莫测、不知在何时何处会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的巫山门,都将一去不复返。
回望神女峰,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怅惘,是因为失去了一些东西,还是因为得到了一些东西。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他打算将自己心中想要创立的剑术名为“春风”,仅仅因为春风的无私之情最合他所领悟的心法吗?
还是因为那迷离恍惚的惘然之情恰合他的心境?
而神女峰渐渐已不可见,继之而起的,是峡谷两岸凄清婉转的猿啼。
十三、战南阳
年关将近,中州天气,已极是寒冷。风雪之中,却有无数行人,扶老携幼,荷担提包,沿了驿道仓皇南行。远远望去,北方隐约有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之声,顺了北风,时时飘送过来。
其时已是建炎元年的十二月,当初攻取东京城的副主帅完颜宗翰派了副帅完颜宗亢领兵六万,分三路南下,前锋直指襄汉。所过之处,子女玉帛,尽皆掳往北疆。天寒地冻,逃难的人们是绝不能避入山中的,于是只能匆匆逃往驻有数千厢军的重镇南阳,以求荫庇。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雪冷风寒,奔逃了十余天的人群,已是足软筋疲。惊惧之中,叫喊着发力奔了小半个时辰,终究还是又慢了下来。
金人的前锋,已然出现,张弓搭箭射了过来,落在后面的人,不断中箭倒下。人群中的哭喊之声陡然高起。
驿道左侧的密林之中,突然间一轮急箭射出,数十名策马飞奔的金人前锋,纷纷中箭堕马。领队的那名副将,叱喝一声,停住了队伍,带转马头,向那密林缓缓逼近。
林中又是一轮急箭射出。这一回金兵有了防范,不过十余人中箭。
趁金人挡落箭支的当儿,林中伏兵已经冲了出来。
金人力大,每每喜用狼牙棒之类重兵器,是以两军对阵,宋兵不知吃了多少亏去。但是冲出来的这支伏兵,用的居然是丈八长枪,挺着长枪直冲向马头,狼牙棒还来不及挥舞,已经人仰马翻;长枪兵的身后,立刻闪出两名执单刀的士兵,就在金兵落马的一刹那,扑了过来,一左一右,两刀勒过,落马的金兵尚未翻身,已然惨叫着再爬不起来,同伴不及救援,突袭的执刀士兵即刻又退了回去。
金人哗然,有识得伏兵旗帜服色的叫了起来:“是襄阳兵!”
小温侯丧中练兵,襄阳名士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縗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一眼望去,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
东京留守宗泽帐下,便有三百襄阳精兵,接应檀州撤出的宋军人东京城时,已然立下威名,主帅完颜宗翰眼见得本已成掌中之物的檀州败军居然逃脱,恼怒之余,不免也感慨襄阳军的悍勇。
如今看来,这襄阳军不只是悍勇而已,还要加上“狡诈”二字了。
片刻间,这支数百人的金人前锋已全军尽没。伏兵伤亡,却不过数十人。
得逃大难的乡民,喘息方定,顾不得雪地寒冷,趴在地上叩头不停。
领队的梁世佑挥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还不快走!等一会金人大队追来,要走可就难了!”
说话之间,梁世佑突然间脸色一变,抬头望向北方扬起的烟尘。
金人大队已经追到了。
他所率的虽然多为步兵,但有了缴获的金人马匹,要想策马而退也还是来得及的。梁世佑看看仓皇奔逃的人群,略一犹豫便道:“将这些马都在屁股上捅它一刀,赶向金人的大队!”
士兵们哄笑起来,手起刀落。马儿恋群,受伤后痛嘶着奔向迎面而来的大队马群。金人大队立时混乱起来,只这混乱之中,梁世佑已经率兵冲杀过去。
飞雪之中,小温侯正沿着南阳城墙缓缓而行,一路打量着各处城防。
朱逢春自楼下上来。
其时朱逢春已经升任京西南路转运判官,金兵南下,他奉令筹集京西南路各军粮草,到南阳已有数日了,只是一直公事繁忙,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谈。今日诸事办完,好不容易偷个空儿,总算可以出来走走。
他们并肩而行,朱逢春打量着他说道:“三年丧期已过,我还以为这一回你会带着姬大小姐一起出征呢,怎么,还没有搞定?”
小温侯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朱逢春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们上上一回吵翻,是因为姬大小姐和姬瑶光那小子互换身份的事情;上一回吵翻,则是因为你不小心提起了外面关于姬大小姐和唐梦生那家伙如何如何的流言。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道:“这一回是因为我外祖家的七表舅。”
朱逢春的眉头皱得更紧:“我知道吕七世叔,滥好人一个,他怎么会得罪姬大小姐、而且还得罪得如此之大,害你们两个又吵翻了?”
小温侯道:“你也知道我七表舅那个人。他刚刚从外任回来,说为了温家的宗嗣着想,给我带了两个在江南买的据说有宜男之相的女子。”
朱逢春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吕七世叔这可不是自己将头送到老虎嘴边去了?他要做好人,怎么也不先打听一下姬大小姐是何等人物!”
说着他上下打量着小温侯,笑得更是不可自抑:“我倒是很熟悉姬大小姐笑里藏刀的样子,可是当真想不出她对着小温你大发脾气的模样。那两个女子,你自然是无福消受的,想必是退给了吕七世叔了?”
小温侯微微一笑:“若只是退回去也还罢了,她偏要对七舅母说,这是七表舅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领兵出来时,七表舅家里还在吵这件事。若不是我从中回护一下,只怕七表舅受的罪远不止如此。”
朱逢春笑眯眯地道:“好像姬大小姐每一次来襄阳,最后都会闹得不欢而散,不免让人觉得,她大小姐根本就乐意这样闹下去,好将婚事一拖再拖——她倒不怕拖得年华渐老呢。小温,不是我说,你对姬大小姐,也是太过容让了,才由得她这么折腾人。”
小温侯但笑不答。
巡城之后,他们同路返回南阳知州衙门。虽然时世艰难,除夕之夜,知州衙门中,还是悬起了大红灯笼,取一个喜庆之意。知州严大人向小温侯含笑说道:“侯爷冒雪来援,连日奔波,整饬城防,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小温侯微微一笑,答道:“我受国家爵位,守土有责,严大人又何必客气?”
朱逢春则道:“南阳乃襄汉门户,襄阳六州出兵救援南阳,自然是份内之责。”小温侯身后的两名家将,焦急不安地看了看天色,一大早领兵出去巡视的梁氏兄弟,应该回来了吧?
府衙外突然一阵喧哗,奔进来的那名兵丁,喘着气跪倒在地,急匆匆地报道:“梁二将军被金人大队围在了三十里外的小石桥,梁大将军闻讯去救,也失陷在里面了!现在金人分了一支军马继续追赶逃往南阳的难民,大队留在石桥围困两位梁将军!”
小温侯霍地站起身来,喝令吹号点兵。
严知州不无担心地道:“侯爷,金人大队居然不取南阳而围两位梁将军——这其中只怕有诈?”
小温侯接过家将递上的双戟:“无非是引而不发、诱我救援时好一网打尽罢了。”
严知州大为意外:“侯爷既然知道——”
小温侯只道:“严大人,你只管会同朱大人守紧城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擅自派兵出城!”
严知州心头一凛,小温侯已踏入了厅外的风雪之中。
严知州忐忑不安地转向朱逢春,嗫嚅着道:“朱大人,你看——”
朱逢春道:“严大人,你得明白,小温侯和两位梁将军,带的都是襄阳六州的子弟兵。”无论是小温侯还是他麾下的将士,都不会坐视梁家兄弟那支人马失陷在金营之中。
但是严知州随即发现,小温侯带走的,不但有一千襄阳军,还有一千南阳厢军。严知州心中不安,低声说道:“朱大人,南阳厢军,号称八千,其实你也知道,精锐都在那两年征发去救太原时折损了,现今余下的不足六千,还多是这两年才召募进来的新兵。现在侯爷又带走一千——下官担心南阳城防——”
朱逢春淡淡地道:“今日南阳若是不出兵救援,他日将没有一支人马会来救南阳。”
严知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朱逢春又道:“严大人,南阳的城防,就交给我吧,你只管安抚城内百姓。”严知州恍然明白,小温侯说的“会同朱大人”,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将南阳交给了朱逢春。
兵符事大,如此私相授受,只怕不妥……
可是小温侯一来,实际上已经接管了南阳的城防,厢军将士,甚至根本不曾请示他这个主官,便已经领命点起一千兵马随小温侯出了城。
严知州踌躇良久,还是抖着手递上了南阳厢军的兵符。
密林中雪落无声,间或只听得见一两声咳嗽。
梁世佑站起身来,望向南阳方向。隔了金人密密层层的包围,他们仍然可以远远地望见南阳城中的灯光,听到除夕之夜的爆竹声。刚刚隐约听到的喊杀之声,现在却已经寂静下来。
梁世佐困惑地道:“难道说小温发出来的救兵被堵了回去?”
梁世佑白他一眼:“小温有这么差劲?”
攀在树上眺望的一名士兵突然叫道:“二位将军,敌营后方有动静!”
梁世佑一拍兄长的肩膀:“小温一定是绕到敌营后方去了,所以才让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快快准备!小温他们,立刻便要动手了!”
才刚整顿好兵甲,敌营后方,已经喊杀之声大起。
梁氏兄弟这支人马,休整了大半夜,精神正好,迎了那喊杀之声,劈入敌阵之中。
雪地之中,火光点点,向小温侯和梁氏兄弟这两支人马聚拢过去,慢慢地几乎已经将他们牢牢裹住。但是策马在前的小温侯,长戟翻飞,如剑尖透过布匹一般,刺破了重围,能够紧跟在他身后的,虽然始终不过百余骑,但已足够将敌阵撕开一个裂口,这裂口一点点向梁氏兄弟逼近,最终汇合到一处。
小温侯勒住马,一戟挑飞闯过来的一名敌将,打量着梁氏兄弟诸人,一笑道:“好,咱们再杀出去!跟我来!”小温侯在前,梁氏兄弟一左一右护住他两翼,呼啸一声,向着来路又冲杀回去。
天亮时分,飞雪暂停,勒马回望,金人大队正紧追不舍。茫茫原野中,南阳城已经望不见踪迹,前方耸峙的,是重重山岭,朝雾之中,隐隐望得见一座宝塔的尖顶。
一名厢军偏将度量着那座宝塔,疑惑地道:“侯爷,那不是石佛寺吗?我们怎么杀到这儿来了?”
南阳城已在数十里之外的东南方向。
小温侯摸出鞍边的水袋,喝了几口,停一停方才答道:“往南阳的路,金人守得紧,就算我们冲得过去,其他人也冲不过去,不如引他们到石佛寺。洪将军,你识得路径,先领兵撤往石佛寺,那边自有人接应。”
那洪将军虽然诧异小温侯不知何时在石佛寺埋下了一支伏兵,但还是领命而去。小温侯只留下了三百骑断后,迎着越来越近的金人大队。
晨光之中,金人前锋士兵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
小温侯独自驻马在缓坡之上,长戟在手,居高临下,气势凌人。
金人前锋不觉停顿下来,领队的千户下令放箭。小温侯已经策马冲了下来。急箭如雨,却被小温侯舞动长戟挡了出去。
弓箭对准小温侯的当儿,梁氏兄弟引着三百骑,分左右两支,自缓坡后冲了出来,疾风般卷向金人的侧翼。小温侯的马快,先一步插入了敌阵之中,透阵而过,再返身冲杀回来,恰恰与梁氏兄弟汇合到一处。
不过片刻之间,小温侯一行人又已破围而出,长戟之上,挑着那名领队千户的头盔,那名千户已不知被踩在哪匹马的蹄下了。
雪停日出,小温侯一行人,在山野间疾驰的身影,远远便可以望见。
金人在后面紧追,完颜宗亢追至谷口,蓦地里发觉这山谷异常狭长险窄,急令收兵之际,已是迟了一步。巨石与擂木自山顶隆隆滚下,封住了谷口。
山谷中的惨叫声一阵阵地传了出来。完颜宗亢当机下令强攻右侧较为平缓的山峰,只要攻下一面山峰,便可以将被困的前队接应出来。
峰顶的乱箭、巨石与擂木一时间滚滚而下,不过金人悍勇,几经冲杀,仍是有一支人马冲近了峰顶,站住脚之后,大队随之攀上峰来。守军势单力薄,抵挡起来甚是吃力。
山谷那头,号角声响起。守军听得号声,纷纷后撤。
出乎小温侯意外的是,完颜宗亢没有分兵去救治山谷中死伤的士兵,而是下令全军追杀宋军。梁世佑忍不住道:“真是个蛮子!”小温侯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些士兵,已无生命危险,用不着分兵去救;最重要的,是追杀兵力薄弱、久战力疲的宋军,紧紧抓住这个取胜的机会。
小温侯反手握住长弓:“我给他们设了三道关口,且让完颜宗亢一道道关口地闯吧!”他慢慢引弓,一箭射出。北风中飘扬的中军大旗,被射中了旗杆。若非那旗杆十分粗壮,举旗的又是个大力士,只怕早已折断或是倒地。此刻虽然摇晃了一阵,仍是牢牢树在军中。
小温侯不觉喟然:“大旗倒是守得稳!我们走,在下道关口等着他们!”
日暮时分,完颜宗亢终于攻到了石佛寺所在的山峰前。石佛寺是数百年的古刹了,当年在乱世之中建立起来时,特意选了这个足以凭险自守的地方,又用巨石垒起高墙,一眼望去,现在仍是稳如磐石。
完颜宗亢仰望峰顶的宝塔,打量着依山而建的石墙,心中不觉掠过一丝后悔。他也许不应该放弃攻南阳而来围攻这个即使打下来也没有多少用处的寺院,但是一想到小温侯和他那支襄阳黑缨军……完颜宗亢咬了咬牙,哪怕代价再大,他也要灭掉这个人和这支军队,才能将京西南路收入掌中。
他以前没有失败过,这一次,也决不允许失败。
完颜宗亢转过头来向身边的参将说道:“传令下去,围困石佛寺,不许一人一马走掉;取均州的人马,调一半过来攻石佛寺;另一半和取唐州的人马,一起去攻南阳城!”要攻入石佛寺也许很难,但是,如果南阳告急,小温侯将不得不放弃坚守石佛寺而驰救南阳。
佛前的长明灯,荧荧然随风欲灭。
小温侯坐在灯下,洪将军与梁氏兄弟分坐左右。
靴声囊囊,一名年轻将领大步走了进来,拱手说道:“侯爷,所有士兵都已经安置妥当,哨防已经布好。刚才点检人数,南阳厢军还有二百一十三人,其中重伤八十七人;襄阳军还有一千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重伤二百三十一人。医官正在各房巡视救治。”
洪将军听得厢军的伤亡如此惨重,脸色不免极是灰败。
小温侯微微点一点头,示意那年轻将领坐下,随即转向洪将军道:“洪将军,这是我的表弟吕长寿,行七。此次随我来南阳,进城之前,我已分了一千人马与他,驻扎在石佛寺,以便相机策应南阳城的守军。粮草箭支,早几日已经由朱判官筹集,屯积在寺中,足够我们支撑一个月时间。”
洪将军勉强笑一笑道:“一切全凭侯爷安排。”
小温侯道:“洪将军,今日我们固然折损了不少人马,不过完颜宗亢只怕折损得更多,所以你大不必丧气。石佛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吕七助你,洪将军自可稳稳守住石佛寺。”
洪将军大为意外:“侯爷的意思是,你不留守此地?”
小温侯道:“完颜宗亢已经将主力拉到了这儿,若是他不惜伤亡地强攻,我们单单困守此地,就并非取胜之道了。”
他必得以攻为守,才能真正守住这座寺院,守住南阳城。
他站起身:“今日大家都累了,先休息吧。”洪将军告辞离去。
吕长寿踌躇着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是想趁完颜宗亢攻石佛寺时用伏兵从侧后袭击他。但是完颜宗亢将石佛寺围得这般铁桶也似——”
小温侯微微一笑:“石佛寺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秘道。”
吕长寿惊异地看着他。小温侯继续解释道:“几年前我与石清泉来过石佛寺。那条秘道,还是石清泉开出来的。”他轻轻叹了一声:“若非亲眼见到,我决不敢相信,石清泉不过钉入了几片石子,一锤下去,看似坚硬如铁的整片石崖便崩落下来。开出那条秘道,他只花了三天时间。”
梁世佑怪叫起来:“小温,你不会在那个时候就想到了今天、才叫石清泉开条秘道的吧?”
小温侯看他一眼:“我没有那个未卜先知的本事。石清泉之所以要开这样一条秘道,不过是他见了那片大有雕琢之处的石崖就手痒罢了。”
梁世佐与吕长寿不觉相视一笑。这倒的确是巫山弟子的本性。
小温侯似乎有些出神。料来提起石清泉,他不能不想到姬瑶花。不过他随即说道:“小七,我要带走五百人马,石佛寺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
临走之际,吕长寿道:“大哥,你突然在石佛寺外出现,完颜宗亢肯定会猜到寺中有下山的秘道,必定会加派人手堵截,不让你有回石佛寺或是回南阳城的机会。你可要千万当心。”
小温侯拍拍他的肩,笑道:“此处已是伏牛山地盘,若有问题,我自会退入伏牛山中。群山万壑,金人追不上我的。所以你只管守好石佛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号令,不得擅自弃守!”
说到后半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吕长寿神情肃然,挺身答道:“我明白!”
三天之后。留在后方大营中的攻城用具运送完毕,完颜宗亢才发起攻击。
双方箭支乱飞之中,身穿重甲、手举巨盾的武士,卫护着身披厚毡、抬着擂木的士兵,一步步逼近院墙。墙头上蓦地里倒出一桶桶灼热的铜汁,贯革直人,士兵惨叫着滚下了山坡。
来回冲杀了大半天,仰山而攻的金兵,伤亡数百,不过耗得守军无数箭支与铜汁。想必石佛寺的佛像与法器,都已化身在此了。
完颜宗亢脸色铁青,若不收兵,伤亡的确太大;若是就此收兵,却又于心不甘。踌躇之间,后营中突然一阵混乱,小温侯一马当先冲入了粮草营中,百余骑随着他左冲右突,另有百余骑手提清油泼向粮帐,林中火箭飞来,射中浇了清油的粮帐,立时燃烧起来。
大营哗然,完颜宗亢立时传令,前队收兵,中军与后军全力围攻小温侯、灭火救粮。小温侯横戟劈翻一名金将,回过戟来勾住了另一名金将的右臂,那金将闷哼一声,居然奋力挣脱开去,狼牙棒反手砸了过来。小温侯错马而过,自鞍上拧腰回身,长戟递出,刺中那金将的后心,将他挑下马去。
完颜宗亢拍马登上一个小山包,注视着乱军之中的小温侯。长戟所到之处,有如波开浪裂,若非几名悍将能够多挡得几招,只怕小温侯早已破围而出。饶是如此,也已被他冲到了大营的边缘。
完颜宗亢喝道:“拿我的弓箭来!”他的铁弓,整个军中,也只不过二三人能拉得开;所用箭支,更是倍粗于寻常箭支。
即使是激战之中,小温侯也听到了那尖锐异常的箭支破空之声。他侧身让过了第一箭,横戟挑飞了第二箭,随即格开当头砸下来的两支狼牙棒,第三箭又已到了面前。小温侯一偏头,箭支擦着头盔飞过,射断了盔上黑缨。
他望向箭支来处。两人的目光,隔了重重乱军,碰在一处。
小温侯低喝了一声:“好箭法!”与凤凰的穿云箭大有一拼。
完颜宗亢也喟然叹息:“好男儿!”但是他的手下却丝毫不缓,第四支箭已搭上了弓。小温侯的身影却已经没入了数名金将之中,完颜宗亢跟着小温侯的身影慢慢移动着铁弓。
小温侯终于破围而出,策马驰入山林的刹那,完颜宗亢手指一松,长箭破空飞出。小温侯头也不回,戟头一点,箭支被磕落在地,突围出来的人马跟随着他风一般卷入了山林。
完颜宗亢喝令前军留守此地,继续围困石佛寺,中军与后军追击小温侯。追击的前队,在一处密林外被伏兵乱箭射杀三百余骑。
追至潦河畔,金人涉水而过时,小温侯命上游伏兵将堵住水道的石块掀起,河水暴涨,将金兵大队拦为两截、渡河人马在激流中挣扎,混乱之中,又被小温侯挥兵自两翼冲杀,死伤五百余骑。
但是小温侯一行,也始终无法摆脱咬牙紧追的完颜宗亢。
梁世佑忍不住道:“小温,看起来这蛮子不要南阳城也不要石佛寺,只要你的人头了!”梁世佐则叹道:“看来咱们真个将那蛮子打得很惨,才这么紧追不放。”
完颜宗亢拦在了西边,退入伏牛山的计划已是行不通了,小温侯策马踏上了通往南阳城的小道。
登上一道山坡,小温侯与梁氏兄弟的脸色都是一变。他们原以为,完颜宗亢这支人马,都来围攻石佛寺和追击他们了,南阳城外,料来应无敌踪。但是放眼望去,苍茫暮色中,旌旗密布,分明驻着一支大军,将南阳城团团围住,真个是鸟飞不进。
小温侯立时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攻唐州的那支金军!”
梁世佐默默点着旗帜,过一会说道:“只怕还有攻均州的人马在里面。金人军制,一旗为一千户,这儿至少有三十面大旗,三万人马。”
回望完颜宗亢的大旗在两个小山坡外飘扬,越来越近,小温侯环顾四面,一指左侧山头那个破败的山神庙:“我们先到那儿去!”
那个山头,地势略高,山势也较为陡峭。完颜宗亢追到此地,停住了马,仰望着山林中那座破败神庙,挥鞭令部下将这山头团团围住。
天色已黑,完颜宗亢沉吟良久,还是按撩住了打起火把攻上山去的念头。在黑夜之中,火把会成为守军最好的箭靶。小温侯已经被围困在这个小小山头上。无论是南阳城还是石佛寺,都已派不出救兵。
他已经胜券在握,犯不着再这样冒险强攻。
星光点点,自破败的庙顶洒入。小温侯站起身来,踱到短墙边。
梁世佑与梁世佐轮流值夜,此时轮值的是梁世佐。
小温侯俯身打量着山下金营的火光。梁世佐道:“小温,天亮之后,完颜宗亢便会发起攻击。我们是不是应该趁夜色突围?”
小温侯摇摇头:“我们都很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再说。”
说到此处。微微一笑:“明天你和梁二随我一起去杀了完颜宗亢!”
梁世佐不觉精神一振:“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算我们要死,也得先破了完颜宗亢这支大军!”
小温侯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明白,即使我们杀得掉完颜宗亢,金兵也不一定会军心溃散。”
梁世佐一笑:“但我们若不杀掉他,他的军心是一定不会溃散的!”
晨光初现之际,小温侯整顿人马,本待冲下山去,梁世佑从眺望之处回来,神色有些古怪:“小温,完颜宗亢居然在山下安营扎寨、立起了木栅栏,看样子不打算攻山而只打算围山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一怔,大步出得庙来,登上眺望之处。梁世佐紧跟在他身边。
晨光之中,金人的营寨看得很清楚。梁世佐皱起了眉:“小温,看来南阳城和石佛寺都守得很好,完颜宗亢必定是觉得强攻很难,所以才想围困我们,诱朱五和吕七发兵来救之际,攻破南阳城和石佛寺。”
只是营寨一立,他们要想杀完颜宗亢,就困难多了。
沉吟一会,小温侯道:“我们不能坐守此地。我来牵制金人,你们两人趁机突围,冲出去后,立刻奔赴唐州。”
梁世佐则道:“小温,如果由你去调援兵,可能会更好一些。”
小温侯淡淡道:“完颜宗亢会倾全军之力来拦住我。而且我留在此地,也更能安抚军心。”
默然良久,梁世佐说道:“我们最好做出要冲入南阳城求救的姿态。这样完颜宗亢也许可能有意将我们放入城中。”
整整一日,山上不时传来战鼓之声。每次鼓声响起,金营中都是一阵紧张,乱箭纷飞,预备拦阻突围的宋军。但最后总不过是虚惊一场,偶有几次冲下来的宋军,射了几箭后便又退入了山林中。
日暮时分,正当被扰乱了一天的金营中安静下来、忙着吃晚饭之际,小温侯领兵自山上冲杀下来,直取帅旗飘扬的中军大帐。
木栅栏后乱箭纷飞,不过林木遮蔽,中箭者不多,待到小温侯已到营前,箭支更是无从阻挡了。完颜宗亢从中军大帐中出来,披挂上马,打量着直奔他冲杀过来的小温侯,目光转向冲入另一侧大营的梁氏兄弟。
小温侯若真的想杀他,就不应该将梁氏兄弟这两个得力帮手分到另一路去。完颜宗亢脸上不觉浮起一层笑意:“传令,只挡住小温侯,放走梁氏兄弟——不过别做得太过火!”
冲杀到天黑时分,小温侯收兵回山,梁氏兄弟顺利地冲出了金营。
副将在一旁笑道:“宋人一向喜欢用计,他们必定想不到会堕入元帅你的计谋之中。”完颜宗亢笑而不语,心中却是甚为得意。直到他接到探子来报,梁氏兄弟不是奔往南阳城,而是奔往唐州方向。
完颜宗亢的脸色难看得很。他望向黑暗中的那座山头,良久,忽地哈哈一笑:“就算梁氏兄弟去唐州搬来救兵,也是两三天后的事情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踏平了那座山头,砍下小温侯的人头!”
十四、现衷情
夜色深沉,星光闪烁,山顶简陋的营寨中,除了四处明岗四处暗哨,其他军士都已熟睡,一簇簇黑缨,静静贴伏在头盔上。
庭中忽如一叶飘落,令小温侯突然惊醒。
似乎有人悄然踏入了残破的院墙。
他手指一弹,一片小石子贴地射出。院中那人“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干吗呢,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居然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声气!
此时此地出现一个女子……小温侯怔了一怔才听出来,来的竟是甘净儿!难怪得能够悄无声息地穿过金人的大营来到山上,也难怪得四明四暗八处岗哨都不曾发觉她的到来。
星光之下,甘净儿俏生生地站在院中,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歪倒、呼呼大睡的士兵,左手轻掩着鼻子,眉头微皱。
夜风之中,弥漫的淡淡血腥气,对于她来说,只怕是不好受吧。
她抬起头望着走出来的小温侯,小温侯身上的银色战袍,已经被血染得斑斑驳驳。甘净儿过了好一会才确定,小温侯身上的血迹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人的,因为他行动之际,一点也不像受了伤的样子,方才抚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还好小侯爷你没事,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去对姬师姐说呢。”
小温侯心中怦然一动。即使姬瑶花这几年来,每次到襄阳,最终都不欢而散。但是远在巫山的她,从没有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过吧,所以才会这样及时地送来援兵。
甘净儿接着道:“姬师姐调了白虎部和另外十三部巴人的精兵——”
小温侯打断了她的话:“共有多少人?”
甘净儿道:“姬师姐说共有三千人呢。”
小温侯在心中筹思了片刻,方才说道:“我知道了,你继续。”
虽然说姬氏与巴人各部关系密切,姬瑶光的未婚妻又是白虎部酋长的女儿,姬瑶花要调动这么多人马,只怕也大不容易。
甘净儿道:“姬师姐将这些人马都交给明师姐的哥哥和风师姐指挥,派我来和你们联络。只等凤师姐放出三支烟花信号,便与她里应外合突围出去。噢,我还带了阎罗王配的金疮药,还有他弟子配的胡麻丸——唔,胡麻丸的味道真差,不过他那个弟子说,吃上七粒,就可以管饱一天,你们的干粮肯定已经差不多了,可不能饿着肚子去冲杀呢。”
甘净儿一边吱吱喳喳地说着,一边将身后背着的革囊卸了下来。
小温侯拍醒两名家将,命他们叫醒士兵,准备突围。
听得有援兵来到,诸人精神大振,低声说笑着整顿鞍马、喝水进食,一边不无好奇地打量着甘净儿。这样娇俏可人的女郎,虽然腰悬弯刀,也让人觉得,她委实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甘净儿笑盈盈地迎着众人那惊艳与感激的目光。小温侯道:“净儿姑娘,我看你不如先走一步吧,两军对阵,可不比其他,你的轻身功夫,只怕派不上用场,混战之中,若有照顾不周,我看大家都会过意不去的。”
甘净儿嫣然一笑:“我才不走呢,就坐在这个山头上看你们打。等你们都打完了、撤兵了,我再走也不迟。现在周围几里内都是兵马,还不如这个地方安全。”
小温侯微笑不语。甘净儿看似娇憨不谙世事,其实心里清明得很啊。
小温侯看看正在整装的士兵,转过头来说道:“净儿姑娘,我的确没有想到会差你来联络。”
甘净儿撇撇嘴,苦着脸道:“姬师姐现在越来越可怕了,她只要对我笑笑,我就不敢不听她的话。就连伏师兄都被她差去唐州帮梁家两兄弟搬援兵去了。小侯爷,我们大家都受不了啦,这一次要是不赶紧将你救出去,将来可有谁来救我们呀!”
小温侯嘴边的笑意更深。
他忽然抬起头来,东南方向,三支红色烟花冲天而起。
甘净儿将手一场,一支同样的红色烟花冲上了夜空。
小温侯提戟上马,叱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金营背后,趁着夜色潜近的巴人,早已用吹箭射杀了十数名哨兵,打开了一处木栅门。此时一声号角,掀掉蒙头裹刀的白布,刹那间夜色中处处闪耀着雪亮的长刀,映着星光与积雪,杀人了金营。
完颜宗亢仓促上马,恼怒地道:“这是哪里的人马?探子为什么没有探明?”副将喘息着道:“周围的大路小路,都布了探马,一直没有发现宋军!”这支人马,必定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过来的。
副将不觉抬头打量着东南方向那片陡峭山岭。
火光之中,小温侯策马直奔东南而去。完颜宗亢一挥刀:“拦住他!”
就算舍掉被偷袭宋军缠住的整支后军,只要杀掉了小温侯,也抵得过。号角声声,借着雪光,完颜宗亢挥师南奔,紧紧缠住小温侯。
前方突然出现一道狭深的山涧,冲在前面的几名襄阳士兵来不及勒马,掉了下去,紧跟在后的十余名金兵也猝然摔下了山涧。
小温侯勒住了缰绳,座下白马长嘶着掉过头来,冲入敌阵之中,首当其冲的两名金将被长戟挑下了马。落在后面的襄阳士兵与温府家将,得小温侯这么冲杀一阵,缓得一缓,渐渐儿又聚拢过来,沿着山涧,背水结阵,长枪配合短刀,将同伴接应入阵中。
突然,山涧对岸“轰隆”一声巨响,三棵大树并排倒了下来,横架在山涧两岸,数名巴人迅速将木板横搁在大树上,搭成一座简陋的木桥。
小温侯喝令温府家将聚拢在自己身边断后,其余人立即后撤。
完颜宗亢已经赶到,打量着守在桥头的小温侯,喝道:“放箭!”
弓箭手的统领不免迟疑了一下。若是放箭,围斗小温侯的四名千户和数十名士兵都会被射中。
但是军令如山,完颜宗亢身后的五十名弓箭手同时放箭。一轮急箭下来,四名千户被射倒了三名,士兵纷纷倒地,小温侯的身上也中了三箭。
但是山涧对岸,也射出了急箭,取的不是人,却是火把。急箭之中,火把几乎在同时熄灭,山谷中立时暗了下来。
这一瞬间,完颜宗亢听见了尖锐的箭支破空之声直奔他而来。
暗中那名弓箭手,居然能够在骤然暗下来的夜色中认准他的方位!
完颜宗亢挥刀格向来箭。箭支偏了一点准头,只射中了他的头盔;然而他握刀的手,也已虎口震裂。另一支箭又已呼啸而来,完颜宗亢再不敢托大格挡,一翻身躲到了鞍侧。箭支自他的马背上飞过,射穿了掌旗士兵的前胸,直透入他身后另一名士兵的胸口,若非侧旁另有护旗士兵,帅旗已然倒下。
黑暗之中,山涧对岸,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夜空中无数黑点飞向了人群。那些遮天蔽地而来的飞虫,本不能识别敌我,但是一接近襄阳士兵的面部,被他们口中呼出来的胡麻丸的气息一熏,立刻掉转方向飞了开去。
被飞虫叮刺的金兵捂着脸大叫着滚倒在地。
副将心思灵敏,眼见得宋人先射灭火把再放出飞虫,已然想到,这些无孔不入、无从防范的飞虫,料来害怕火光,立时命令士兵抢在飞虫逼近完颜宗亢之前重新燃起火把。这一回有了防范,对岸射向火把的箭支,被护卫的士兵格落不少,只射灭了两三支,仍旧留得八支火把护定了完颜宗亢。
宋军已经趁这个机会撤过了山涧,小温侯最后一个踏上对岸,却不忙走,掉转马头,长戟插入木桥之中,双臂一扬,一棵大树带着木板掉入涧水之中。
完颜宗亢张弓搭箭。
小温侯已掀掉了第二棵大树,双臂扬起、长戟掀起第三棵大树时,箭支破空而来,直取小温侯露出的胸口空当儿。
赶过来接应小温侯的温府家将大叫起来。小温侯身后的山林之中,蓦地里一支长箭斜斜射出,将完颜宗亢的那支箭拦腰劈成两半,后半支掉入了山涧之中,前半支偏了方向,射中的只是小温侯身旁的树木。
大树轰然落水。小温侯策马奔入了山林,留下完颜宗亢在山涧对岸与那群飞虫搏斗。转过一个山头,已然听不见完颜宗亢的怒吼之声了。
小温侯放慢了速度,突然觉得路旁的大树之上有物恍若飞鸟一般落向他的身后,尚未有所动作,熟悉的温热气息已经触到了他的后颈。
姬瑶花落在他身后的鞍上,左掌抵在他后心,劲气催动,插在他前胸与肩头的三支箭被逼了出来,右手已在箭支飞出之际,绕到他胸前,点住伤口周围的穴位止住流血,金疮药随即抹了上来,清凉之意,直透入血脉之中。
暗中凤凰“哧”地笑了起来:“姬师妹,你们慢慢走噢,我就先行一步了!”
小温侯原以为凤凰这么一取笑,姬瑶花必定会恼羞成怒。
但是姬瑶花不但没有离去,反而将头伏到了小温侯的背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终于体会到,在巫山之中,眼见她从生到死走过一回之后,小温侯当时的心情。
小温侯怔了一怔,随即探出左臂,轻轻一带,姬瑶花已顺势飘落到他的身前。小温侯低声说道:“我真高兴!”
姬瑶花明白他未曾说出口的意思,忍了又忍,脸上终究还是涨得绯红,小心翼翼地避开箭伤,一言不发地伏在他胸前。
十五、非尾声
小温侯接手这支三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后,会和梁氏兄弟带来的唐州厢军,左右夹击,破完颜宗亢大军于南阳城下。乱军之中,完颜宗亢被凤凰射中前胸,带箭退走,放弃取道南阳、掠取襄汉的计划,与中路主力汇合,绕道南下,取江西后东进潭州,但小温侯也已回师襄阳,扼守江汉,金人对襄阳六州,只能遥望而已。
小温侯一身系襄阳六州之安危,他的婚礼,自然是万人瞩目。
其时正当暮春,山花遍野,林木清香。暮色之中,一辆重锦围帘的双驾马车,沿了官道,向隆中山麓的温府疾驰而去。
官道左侧的松林中,突然飘出一个人影,自马蹄前一掠而过之际,长剑探出,挑断了奔马的辔头,两匹马仍旧嘶吼着向前疾奔,后面的车厢却失了控制,向道旁撞了过去。
车夫滚倒在地。伏日升和甘净儿自车厢中纵身跃出,打量着撞在大树上的车厢,伏日升对自己摇摇头,甘净儿却已怒道:“秀烟,你这个臭道士,还不快赔我的车!”
自官道右侧出来的,不但有秀云和秀烟,还有唐梦生。
伏日升叹了口气:“唐大住持,你好啊!”
唐梦生笑道:“多时不见,伏兄越发丰神俊秀了啊。伏兄这是要去贺喜的吧?不知伏兄带了什么贺礼呢?”
伏日升答道:“寻常世俗之物,姬师妹自是瞧不上,伏某也不屑于送,不过一曲铁箫,一首清歌罢了。未知唐大住持又准备了什么贺礼呢?”
唐梦生一笑,目光转向了甘净儿:“伏兄这岂不是明知故问?”
甘净儿脱口叫道:“姬师姐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去给小温侯送信,她就不再逼我要净坛峰的心法!”
唐梦生眼珠一转:“是吗?不过我好像没有答应过什么吧?”
甘净儿气结,一跺脚,腰肢拧转,人已飘向松林。
但是秀烟的动作丝毫不慢,她身形飞起的同时,秀烟已经斜斜飞了出去,长剑挑起数根松枝,击向甘净儿的脸颊;甘净儿扬手格落松枝之际,身形略缓,秀烟与秀云已将她拦了下来。
甘净儿嘟着嘴站在官道上。
伏日升转向唐梦生道:“唐大住持,你知道外面都有些什么流言吗?”
唐梦生耸耸肩道:“我怎么不知道?无非是说姬大小姐是太乙观的太上住持、又或者说我唐某是巫山门的太上掌门罢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毁之。像我和姬大小姐这样的才干、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有不挨骂不招人议论的道理?”
伏日升无可奈何地道:“好,好,唐大住持当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唐梦生转而说道:“我若是伏兄,不如就此让姬大小姐得偿心愿,以免她纠缠不休,伏兄和净儿姑娘一世也不得安宁。”
伏日升淡淡答道:“只怕姬师妹得偿心愿之后,我们的安宁日子也就到了尽头。”
唐梦生笑道:“伏兄何出此言?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伏兄与净儿姑娘若不逗留在巫山与江汉之间,只怕姬大小姐也没有这个闲功夫来寻你二位的是非。就如阎罗王和韩大姐避居南荒,南荒之地多丹材也多毒虫,又没有姬大小姐在一旁窥伺,阎罗王夫妇,乐在其中,怎么又不得安宁了?”
伏日升心念微动,沉吟不语。
唐梦生接着说道:“姬大小姐的本事,我们都是见识过的。伏兄不肯低头,无非是不希望就此被牢笼住罢了,至于武功心法,倒在其次。倘若姬大小姐得到她要的东西之后,不在伏兄和净儿姑娘身上试手,不再来打扰二位的清静逍遥,二位又何乐而不为?巫山武学的完善,莫非真是伏兄所不乐见?”
伏日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唐梦生。
如果他不点头,不但姬瑶花不会放过他们,唐梦生也决不会罢手。
姬瑶花姐弟再加上一个坐镇太乙观的唐梦生……伏日升想想都觉得头痛。他过了一会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还需要时间来说服净儿师妹。”
唐梦生含笑道:“好,唐某就在温府恭候二位大驾光临了。”
唐梦生的到来,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仍是让各位来宾大为震动。
太乙观的声望地位,固然令人瞩目;靖康之变后,无数难民渡江,唐梦生以太乙观住持的地位身份出面,募得千余亩土地,安置涌入浙西路的难民,又聘请名医,调制丹药,广施四方,受太乙观活命之恩的难民,何止数万。太乙观诸弟子,向来闭关清修,却被唐梦生差遣,东奔西走,虽然大受道门诟病,但是大江南北,由此却对太乙观另添了一份亲切的敬意,唐梦生所到之处,自然也是备受关注。
姬瑶花正在上妆,听得前头厅堂中的喧哗之声,微微一笑,转过头对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的姬瑶光说道:“想必是唐梦生来了。”
姬瑶光懒懒地道:“是啊,想必是给你送大礼来了。”
凤凰一笑:“姬师妹,连唐梦生都让你这么差来差去的,这天底下,还是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你若要去争雄天下……”
姬瑶花眼波一横,抿嘴轻笑:“我要天下作什么?”
撑着下颌专心瞧着她上妆的明春水,拍掌笑了起来:“对啊,要天下作什么?还不如要小温侯呢!”
房中侍候的温府与姬家家仆尴尬地互相看看,这位明姑娘,出言未免也太过惊人了吧?
姬瑶花含笑不语。姬瑶光皱着眉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房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飞快地传报到前厅:姬大小姐已经梳好头,已经插戴好头上珠饰,已经上好第一道粉底……
待到这几句话传到前厅,满堂宾客都哄笑起来。
朱逢春叹道:“小温,听起来姬大小姐对明姑娘的那番话颇有同感啊!”
厅中的笑声更响。笑声之中,唐梦生喃喃地道:“姬大小姐会从此安安分分地洗手作羹汤?我相信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坐在他身边的梁世佑深有同感,倾身过去,在小温侯耳边说道:“小温,我怎么总觉得姬大小姐这番姿态是特意做给你看的?”
小温侯微微一笑:“只要她肯做给我看,又何必计较这些枝节?”
唐梦生笑眯眯地道:“是啊是啊,想要姬大小姐不弄手段,还不如去教猫儿不偷腥比较容易些。”
众人调笑之际,吉时已到,内院传来口信说姬大小姐已准备好了。
礼成之际,唢呐声中,大厅外忽然传来琵琶与箫的合奏,奏的是巫山一带的出阁曲,只是今夜听来,分外的婉转柔媚,满怀欣喜一丝丝直透人人心。
姬瑶花与小温侯都停住了脚步。
大厅中静了下来,只有那箫声与琵琶之声在飘荡。
唐梦生喃喃自语地道:“这样满心欢喜的曲调一能够嫁掉姬大小姐,想必伏日升这些人都欢喜得要飞起来了吧。只不过、你们好像也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
乐声之中,两名温府家仆大声传报道内廷供奉方攀龙派人送来贺礼。姬瑶花心念微微一动,这么说方攀龙终究还是复原了,所以才会供职于内廷,自此远远离开巫山。
方攀龙派人送来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檀木盒,当庭打开,厅中立时珠光闪烁。
盒中是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宝楼台,飞檐上悬的金铃,被穿堂而过的微风一吹,轻轻碰在一处,铃声悠扬。
姬瑶花轻轻叹息了一声。方攀龙并没有忘记他自己曾经许下的心愿,他要为她建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一座真正的瑶台。
箫声节节高起,仿佛是嫁女之家在远眺群山之中越去越远的迎亲队,欢喜之中又带着怅然若失的迷茫。
琵琶轻拨,缠绵摇曳的歌声飘摇而来,却有曲无词,仿佛心中的感触,无词可以摹写。
箫声与歌声渐行渐远渐不闻。
婚宴自是热门非凡。
姬瑶光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酒杯,唐梦生诸人好笑地看着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样子。朱逢春和梁氏兄弟不免想,能够见到姬瑶光这小子的烦恼模样,还是很痛快的。
夜色已深,宾客陆续扶醉而去。姬瑶光突然低声嘟哝着道:“那个家伙,这会儿想必正在放肆无礼了!”坐在他身边的明春水不解地看着他。
一旁的唐梦生听得分明,想着姬瑶光恼怒起来也不好惹,本待忍住笑意的,明春水似是明白了姬瑶光在说什么,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什么时候对我放肆无礼呢?”
姬瑶光还在发怔,唐梦生已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险些将酒杯合到自己脸上去。
姬瑶光叹了口气:“唐梦生,你好歹也算是太乙观的住持,非札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还是懂的吧?拜托你有点风度好不好?”
梁世佑哧地一笑:“想让唐大住持有风度,还不如去教猫儿不偷腥比较容易一些,不过,唐大住持你究竟在笑什么?我们也很想知道啊。”
唐梦生只管笑个不住。
姬瑶光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对明春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机会问瑶花。她上次调发的巴人精兵中,一半是来自你们白虎部,我知道你爹那个人,瑶花她究竟许了白虎部什么条件才让你爹答应出兵?”
明春水笑吟吟地看着他。
姬瑶光忽然觉得大大不妙:“瑶花她不会是将我给卖了吧?”
明春水道:“姬姐姐哪里敢卖你?又有谁卖得了你呢?不过嘛,姬姐姐倒是将我们的孩子卖了一个给白虎部。”
明春水清清脆脆地说罢这句话,同座的朱逢春诸人立时哄然大笑起来。
姬瑶光捧着头呻吟。他该怎么对付明春水才好?
明春水对他睐睐眼,转向唐梦生道:“唐梦生,我还没有看到你的贺礼呢。”
唐梦生一笑道:“我的贺礼么——也许要过几天才能见分晓。”
姬瑶光心中微动,沉吟着打量着他。
三朝过后,宾客尽欢而散。
唐梦生来向姬瑶花辞行之际,递上一卷帛书。
姬瑶花展开略一过目,神情间大是震动,含笑道:“有此一卷,我们距圆满之境,又近了一步了。”
唐梦生微笑道:“于观鹤被我们缠斗两年,也快要撑不住了,近来我看他已经大有浮躁之象。”
姬瑶花收起帛书,略一沉吟,说道:“你答应了甘净儿和伏日升什么条件?”
唐梦生道:“甘净儿自然还是要起云峰的驻颜之术。此外,为了避开你的锋芒,他们会远远离开巫山那个是非之地,所以也希望你和瑶光还他们两人一个清静。”
姬瑶花眉梢轻扬,审视着唐梦生:“阎罗王和韩起云远赴南荒,方攀龙隐身内廷,现在轮到伏日升和甘净儿了。现在想起来,这些巫山弟子其实都是在你的劝说之下离开了巫山。看来于观鹤也很难不走这一步,以免被你借太乙观之力逼得无法安生。唐梦生,你究竟想干吗呢?”
唐梦生坦然迎着她的注视:“我要做什么,姬大小姐你其实比我更明白,对不对?古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姬大小姐你纵使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将伏日升这些人雕琢成另一个样子?更何况巫山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你不过刚刚开始揣摩,又如何能够在伏日升这些人的身上成功?”
姬瑶花默然一会,说道:“所以不如遣走他们,完善了十二峰心法武功之后,再另择人选,从头开始培植。”
说到此处,她出神地凝望着楼窗外的天空,许久才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在完善十二峰武功之前,为了避免新一代弟子的内乱,也许我不得不将巫山门收入袖中——”
唐梦生打断了她的沉吟与犹疑:“万物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千年之前,何尝有巫山门?千年之后,又未必没有巫山门。姬大小姐未必连这个都看不透?”
姬瑶花回过头看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唐梦生,其实你很不希望见到我和瑶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兴风作浪,是不是?”
唐梦生一笑:“我的心思,如何瞒得过姬大小姐你?不错,我是很希望,从今往后,你们能够暂且放下巫山门。有你和瑶光的聪明才智相助,这襄汉之地,数百万之民,都将在小温侯的安稳护翼之下。”
姬瑶花默然无语。自靖康之变以来,唐梦生以太乙观住持的身份,主持浙西路的难民安置与赈济,民生之艰,见得太多,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慨吧。
而她自己呢?护翼着襄汉之地的小温侯,是众矢之的。兵凶战危,小温侯随时会再遇上南阳城外的那种凶险境地,她又如何能够再像从前那样,独自飘然来去?
略停一停,唐梦生又说道:“当然,你若不将十二峰的武功心法都握在手中,是决不会暂且放下这件事情的。”
姬瑶花笑而不语。
知道她的决定,姬瑶光跳了起来:“唐梦生那家伙,明明是要借这个机会将风头太劲的巫山门打灭下去,瑶花你居然还——伏日升那些人一定会说,巫山门是被你毁掉的!到时候掀起的事端只怕更大!”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道:“伏日升自然比我更懂得有生必有死的道理。而且——”她目光一转,“瑶光,我记得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怕事的。”
姬瑶光悻悻地道:“我只怕到时候你应付不来!”
姬瑶花一笑不答。
小温侯送走唐梦生一拨人,回头来找她,低声问道:“唐梦生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那样做?”
姬瑶花盈盈一笑,已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小温侯心中大是感动,一伸臂将她揽到身边,低声说道:“好,等到打败了金人之后,我再陪你去重建巫山门!”
一旁的姬瑶光嫌恶地别过头去。小温侯也太不拘小节了吧?这可是大庭广众……
但是他眼角余光,瞥见姬瑶花隐在长袖中的左手,仍旧紧握着录有净坛峰心法的那卷帛书一觉暗自一笑。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温侯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吧。
姬瑶光的心情,不觉大大好转。
(责任编辑:尚桑陌)
尚桑陌·下期预告
嫁入豪门的姬瑶花,真的会甘心洗手作羹汤吗?巫山内外,他们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波?姬瑶花&小温侯、姬瑶光&明春水、苏朝云&季延年、伏日升&甘净儿、石头&孙小香、唐梦生、方攀龙……侠友齐声安可,扶兰盛情再现,巫山江湖的传奇续集,尽在“巫山外传”系列,敬请登录侠客社区(www.21wuxia.com)巫山门版区,巫山外传系列篇目名火热征集中,你还可以投票或留言你希望在外传中看到的人物,与作者联手打造最新巫山。史上最美的武侠小说《巫山传》之外传系列。2010年陆续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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